历代以来,由于儒释道三家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许多士人往往皆具三教合一的情怀、儒释道互补的心态,他们集儒家的济世观和佛、道两家的出世观于一身。先秦时代士人身上已有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皆善天下”那种儒道互补的心态了,自魏晋时代起,又增赋了外来的佛家思想。因现实多严峻,生活多坎坷,许多士人的人生历程亦往往在“仕”与“隐”中进出或徘徊,走的是自济世始而出世终的道路。儒家思想赋予了士人立德、立功、立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志气,中庸和恕、忠孝仁义的情怀;佛家思想赋予了士人明心、见性、自觉、“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的意气,庄严慈悲、无私忘我的情怀;道家思想赋予了士人穷理、尽性、了命、“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的豪气,谦虚贵柔、无为自然的情怀。诸如唐代著名诗人中李白之诗最具仙风道气,也最浪漫豪放,潇洒脱俗;王维之诗最具禅机佛理,也最清新自然、明心见性;杜甫之诗最见圣心仁意,也最现实悲凉,怀国忧民。故后世尊称李白为“诗仙”,王维为“诗佛”,杜甫为“诗圣”。正因为三家思想对士人的影响,故汉后历代许多琴曲的创作,亦可能不同程度上受到儒释道思想的影响,有综合的,也有单一的。根据琴曲所受儒释道思想影响的比例,及该曲所表达的情怀与精神的主要类型,窃以为这些琴曲大致可以分为:儒家风格琴曲、佛家风格琴曲和道家风格琴曲。方便起见,亦可简称为:儒家琴曲、佛家琴曲和道家琴曲。典型的儒家琴曲如:《文王操》《复圣操》《孔圣经》(另有《大学章句》)、《关雎》《大雅》;典型的佛家琴曲如:《释谈章》《普庵咒》(即《释谈章》删节本)、《花宫梵韵》(即《释谈章》另本)、《色空诀》(即《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法罗曲》;典型的道家琴曲如:《采真游》《神化引》《神游六合》《崆峒问道》《羽化登仙》。当然还有不少曲子难以如此简单归类,诸如:《长门怨》《忆故人》《阳关三叠》《乌夜啼》《龙朔操》等抒发悲喜愁思及感慨人生经历的琴曲和《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良宵引》等一部分描写良辰美景、歌颂山水自然的琴曲,但不否定根据演奏者自身的情怀及意境,亦可将《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弹出道家味或者说儒家味、佛家味来。虽说传统文化中儒释道思想三足鼎立,而古琴曲中却以反映道家哲理、体现道家风范的琴曲居多。正如苗建华先生在《琴与士同在》一文中所言:“尽管儒家在古琴美学领域中占主流地位,但在实践中却恰恰相反,道家思想在古琴创作中居主导地位。所以反映文人退隐等道家思想的琴曲远远多于儒家入世、宣教等内容的作品。” 亦如成公亮先生在其新创琴曲《沉思的旋律》“标题作解”中谈道:“传承下来的大量古谱,题材多数是生动的人和大自然之间的对话,充满着道家哲学的美的想象力,对自由的追求,充满着浪漫、人性之美。”
由于古琴一向被视作“华夏正声”、“元音雅乐”的代表,而佛教为外来文化,有别于当初的国学正统,故在琴学的传承及创作等方面亦多少受到某种程度的鄙夷和排斥,尤其是佛教传入不久后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僧人甚至被拒授琴。故现存传世琴谱中,内容直接与佛家及佛教有关的琴曲非常少(大概不超过十首),远远不如儒家和道家。因佛家与道家在出世修炼方面有许多相通之处,故窃以为历代以来,并非缺少佛家琴曲,而是许多佛家情怀和佛理禅意可能已圆融于道家琴曲中了。
虽说道家思想对历代琴曲的创作、演奏与传承、发展影响很大,然古代琴谱、琴论和琴诗、琴赋等文献、专著中,尚未出现“道家琴曲”及“儒家琴曲”、“佛家琴曲”这种琴曲归类的称谓。当代琴家汪铎先生正式提出了“道家琴曲”这一概念,并有《道家琴曲》CD打谱专辑面世。而据现有资料查知,第一个书面上提及“道家琴曲”这一称谓的琴家还是近代琴学泰斗查阜西先生,他在《古琴艺术现状报告》中讲“现时琴人所擅琴曲的渊源和曲情”第九曲《挟仙游》时谈道:“谱本最早见于明初朱权的《神奇秘谱》,原题为《八极游》。从曲的标题,可以看出它是一个道家琴曲,所以后三个解说也须参考。”
道家琴曲笼统地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作品,如《渔歌》《樵歌》《欸乃》《秋鸿》《平沙落雁》《沧海龙吟》《鸥鹭忘机》(明末清初作品)、《双鹤听泉》《渔樵问答》《醉渔唱晚》《桃源春晓》……另一类是具有较强哲思与玄理的作品,如《采真游》《挟仙游》《神化引》《庄周梦蝶》《列子御风》《忘机》(或名《鸥鹭忘机》,南宋作品)、《玄默》(一名《坐忘》)、《神游六合》(一名《骑气》)、《崆峒问道》《羽化登仙》……
《琴学丛谈》的作者郭平先生将传统琴曲分为三类:一类是反映社会现实内容的琴曲,代表者有《秋塞吟》《思贤操》《长门怨》《离骚》《胡笳十八拍》《广陵散》《潇湘水云》等;一类是表现山水自然的琴曲,代表者有《秋鸿》《鸥鹭忘机》《渔歌》《樵歌》《欸乃》《梅花三弄》等;还有一类相对于前两类琴曲似乎并不多见,但它们却很能代表中国古琴艺术的精神深度,以玄远的精神询问为题材,代表作品是《玄默》《忘机》《神游六合》。
笔者颇为赞同郭平先生对传统琴曲的这种分类方法,《玄默》《忘机》《神游六合》这类作品也正是以玄远的精神询问为题材,颇能代表中国古琴艺术的精神深度。然对于《神游六合》的曲意分析,他是这样说的:“当一首琴曲的涵义过于高深,又没有可供启发的物象,就难免玄虚,一般人很难理解。目前,弹奏此曲的琴家几乎没有。这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怀疑,以为该曲的艺术性并不高。音乐作品,描述功能弱,精神性强,原本较为抽象,但不至于令演奏者望而却步不愿弹奏。精神的清虚玄远,只有与一定的情绪情感倾向相联系,或取兴于一定的自然物,才可能给人进一步领略形而上意味的条件。如果一种高蹈的境界是以无滋无味来表现的,那它很可能会因为淡乎寡味而不美。音乐毕竟是艺术而不是抽象的哲学,即便是超蹈玄远的境界,也需要通过美来实现,一味地追求虚淡,则反而会丧失艺术创造所必需的激情。中国古代艺术追求平淡,其实是需要更深沉、纯洁的激情的,如果把平淡推向了极端,则艺术也会失去动力,成为枯槁之物。”
郭平先生文学功底很深,加上自身对琴学琴艺的砖研实践,故《琴学丛谈》一书字里行间充满文采及睿智,将古琴文化艺术描绘得十分生动透彻,令人读后爱不释手。只是郭先生上述对琴曲《神游六合》的分析略带微词,笔者不能完全苟同。老子曾经说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与“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虽说大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但如果我们尝试着去体会自然、心契至虚,那么或许我们不难体会到老子所说的“大音”及庄子所说的“天乐”,于“淡乎其无味”中品尝到至味,从而“用之不足既” 而受用终生、意义无穷。对于一些颇为玄虚抽象的典型道家琴曲的认识和欣赏,亦是如此。
数月来,笔者先后尝试着对《忘机》(《西麓堂琴统·鸥鹭忘机》)、《神游六合》(《西麓堂琴统·骑气》)、《玄默》(《风宣玄品·玄默》)三曲进行打谱,今已将《忘机》《骑气》《玄默》初步打出。
《忘机》(一名《鸥鹭忘机》),《神奇秘谱》解题曰:“臞仙曰,是曲也,宋天台刘公志方所制也,或谓按列子海翁忘机,鸥鸟不飞之意。以指下取之,大概与《坐忘》意趣同体。” 《鸥鹭忘机》又名《忘机》《忘机引》《鸥鹭》《海鸥忘机》,相传为南宋著名琴家刘志方(郭楚望弟子)所作。曲名最早见录于明初朱权所修订的《太古遗音》(1413)卷五“古琴曲调名——商意”上,作《忘机》;而曲谱则最早见录于《神奇秘谱》(1425)。《神奇秘谱》一系商调《忘机》仅有《神奇秘谱》《风宣玄品》(1539)、《西麓堂琴统》(1549)、《重修真传》(1585)四家琴谱辑录(简称早期《忘机》。《神奇秘谱》《风宣玄品》二谱之《忘机》谱本完全相同;《西麓堂琴统·鸥鹭忘机》与《神奇·忘机》基本相同,仅个别指法及修饰音有异;《重修真传·忘机》谱旁附歌词,盖因正文对音之需,相对《神奇秘谱》字谱改动较多)。之后始自《思齐堂琴谱》(1620年)的另一系宫音《忘机》则又有三十八家琴谱辑录(简称晚期《忘机》),如今流行的《鸥鹭忘机》为《五知斋琴谱》(1722)及《自远堂琴谱》(1802)谱。两系《忘机》曲调风格迥异,实属同名异曲。如果说《自远堂琴谱》之《鸥鹭忘机》(谱同《五知斋琴谱》)着重描绘出一派海鸥自由翔集,与人相安无拘的美好和谐画面,那么《西麓堂琴统》之《鸥鹭忘机》则着重体现了一种放弃机巧、返本归真的自在祥和心境。另,清初郑正叔所辑《友声社琴谱》之《忘机》(“夷则均韵收徴,紧二、三、五、七各一律”,凡十五段)与众谱皆不同,当属第三系同名异曲的《忘机》,故在此不作分析。
早期《忘机》比较精短,重视对内心思想、意境的刻画。初弹初听,其思想内容及意境颇为费解,如坠云里雾里;等到弹得纯熟之后,且心静气闲之时,方能有所感悟,并渐入佳境;若能做到凝神绝虑,则更能悟其玄妙,见其真如,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至此境界,忘机息虑,自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庄子·人世间》)。该曲亦如黄帝《阴符经》所言:“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若能捐弃机巧之心,天性(大道)自然能呈现于吾身,从而做到人天合一,与道合真,即所谓“万化在乎手,宇宙由乎身” 。此曲曲高和寡,玄远难识,故自明代《重修真传琴谱》(1585)以后,已不见其他琴谱转抄著录。“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 虽然如此,琴曲《忘机》不失为一首见素抱朴、明心见性的好曲子。若言操缦感受,则莫切于《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尚书·大禹谟》)十六字心传。曲虽短小,回味无穷,道家所说的“至味无味”在这首琴曲中可谓得到了很好体现,非大方之家难以形容于此。
《神游六合》(一名《骑气》),商调,《神奇秘谱》解题曰:“是曲之来也,尚矣。然其曲弥高而和弥寡。是以鼓之者少,而听之者稀,非餐霞服日者,不能形容于此。昔霞洞以其秘而不传,守斋老翁临逝嘱其子,改其字谱,将亦泯示后学也。岂意雪祖生曾授受之,故有所传。盖曲之趣也,御六合之气,上朝于九天,控志于碧落之虚,弄影于银河之湾,振衣于金阙之上。睥睨江汉,何其大哉!欲知其趣者,惟控鹤乘鸾者欤。” 《西麓堂琴统·骑气》则解题曰:“昔黄帝受至道于崆峒子,悟性忘形,恍若驭气神游太虚之表。疑后人仿而作此。” 《神游六合》相传为晋代谢涓子所作,或曰宋代雪祖生所作。该曲正如宁王朱权所言,曲高和寡,鼓之者少,而听之者稀,故明清诸谱载录商调《神游六合》者仅有《神奇秘谱》《新刊发明琴谱》(1530)、《风宣玄品》《西麓堂琴统》《琴苑心传全编》(1670)、《天闻阁琴谱》(1876)六谱(其中《神奇秘谱》《新刊发明琴谱》《风宣玄品》《琴苑心传全编》《天闻阁琴谱》五谱完全相同,仅《西麓堂琴统》略有差异)。另有《诚一堂》(1705)、《天闻阁琴谱》二谱载录的蕤宾调《六合游》(又名《骥气》,据说为宋人王晋叔所作,当代琴家丁承运先生曾打过此谱),当属同名异曲,故在此不作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