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我的妻子不愿意调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愿来京,而我又不喜欢这个工作。正好这时我发现广东的中山大学、当时我国惟一的人类学系在招博士生。我大海捞针,如获至宝,到底在中国还是能够找到人类学嘛。当然在美国就有很多了。我就悄悄准备报考。
考中大得到广州参加考试,费用自理。民委表示就算出差吧,来回路费报销。我高兴极了。自己工资不高,手头不富裕,所以非常感激民委的关怀。我就以出差名义赴广州赶考。
结果考得相当好,全仗着我那份自编教材和林惠祥的《文化人类学》。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把这些内容背下来,掌握了书中的内容以后就能够用自己的话表述出来,人类学家们的主要观点及其贡献,通过背诵就基本上掌握了人类学的发展脉络。考官们很惊讶,说没想到你对人类学的基础知识如此深厚。其实我全是自学的,念硕士专攻历史,人类学的知识就全仗背功了。
我报考中山大学博士生,目的就是为了想弄清楚那些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为此必须选修考古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和文献学等。这一套学科设置源于美国的人类学传统,比较完整规范,而我国其他院校,像中央民族大学等一般叫民族学,课程不包括考古学,主要学习民族历史和民族学,两者的区别就在这里。我过去学过民族学,但感到还远远不够,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人类起源呀、世界历史呀,我想搞清楚藏族历史和文化起源。我学习往往没有想一定要出什么成果,读书的目的在解疑。
刚入学时我想得很简单,心想大概不会上课了,写篇论文就行了吧。我就跟老师说,最多呆上半年我就要回家乡埋头写书了。老师一愣:“你说什么?你不想上课啦?!”原来课程是人人必修的,还要考核,甚至有些课,像体质人类学是跟本科生一块上,一起参加考试。本科生考试成绩比我好,但论文赶不上我。因为我求知若渴,活学活用,而他们主要是为应付考试,背下来完事。学体质人类学时在医学院参加心脏解剖,所有该学的课程全部过了一遍,考古学和语言学也是从头学起。学习语言学后我只发表了一篇语言方面的论文,就再没有深入下去,但毕竟懂得了一些规律,很有益处。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是要学第二外语,这也是我没有料想到的,我以为英语过关就行了,可人家说不要以为你是藏族掌握了汉语和英语就满足了,由此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没办法我只好学日语。不仅如此,第一外语还要求达到听说读写译的水平,外语要求十分严格,考试都得整整三天呢,这一点跟北方不同。
为此学校下了不少工夫,老师专门为我找来一位英语硕士,给我课外辅导英语。天天午觉过后她帮我练两个小时口语,还有英文写作和句型练习。我有时不耐烦,就故意编些爱情情节糊弄她,这也是为了练会话嘛。她现在在美国,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就这样天天练,口语提高很快。听力练习当时只有美国之音。没有中文的文化人类学教材,林惠祥的我倒是读过,课上又不用。老师拿来一本厚厚的美国人类学系教材,说看这本书既能学到专业知识又能学外语,于是我逐章逐节地阅读,边看边译。自己翻译水平有限,就同英文老师商量我俩合作,她答应帮助我学习。我建议英语会话练习围绕着文化人类学的内容进行,有的放矢,她也认为这个方法不错,我们就逐章逐节用英语讨论。书读完了。不仅专业知识得到巩固,外语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可谓一举两得。这本书比林先生的还要充实一些,我们翻译了就是还没来得及出版。我简单地编了本小册子,就叫《多样性的世界》,1990年出版。
我渐渐迷上了文化人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对学位、就业都毫无兴趣。两年后所有课程都修完了,我跟老师说我要下乡考察去。老师说可以嘛。但是我经费有困难,于是梁钊韬导师千方百计替我想办法。梁老师有位堂哥是香港有名的大企业家,他的堂哥慷慨解囊,出资为中山大学修建了一座大礼堂,堂哥夫人投资几千万修建了图书馆。梁老师从来不会为个人向堂哥开口要钱,每次都是为了学校和自己的学生。他跟堂哥说弟子要出差奔赴西藏考察,而中山大学又拿不出经费,请求支援了一笔钱替我购置摄影器材。梁老师还不放心,生怕我不小心把钱弄丢,一定要亲自陪我去买相机。还有一件事令人没齿难忘,梁老师特地从香港买了件防雨大衣送给我,这件大衣是皮毛里子,又保暖又防雨。老师对我真是关怀备至。
一切准备就绪,我便踏上了考察的征途,几乎走遍川西。我在求学之旅中除了导师的言传身教以外,也受到了费孝通先生的影响。虽然极少见到费先生,但是读过不少他的着作。读硕士期间人类学方面的书籍很少,我发现人类学和社会学方面的很多论着都是费先生的。最先接触的就是《乡土中国》,那可真是经典名着,任何人都会被它所吸引,文章言简意赅,全是短篇杂文,正合我的口味。我喜欢文学嘛。
而且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他的分析方法。费先生分析中国乡土社会的特点可谓入木三分,他的研究方法十分切合实际,正中要害。他从中国社会的乡土性人手,由土地与人的关系进而分析血缘和地缘关系。费先生在分析人际关系时用了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他说每个生活在社会上的人都有一个圈子,就像一颗石子丢到平静的水面所激起的涟漪一样,形成一圈圈水纹,越往外推,水纹就越薄越远,而自己始终是这个圈子的中心。费先生从中国人的恋土情结人手分析了许多与此相关的传统文化。我感到这种分析方法对于研究西藏社会同样有用。
谈到西藏,很多人动辄提及藏传佛教,张口闭口离不开佛教。其实,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首先要生存,为了生存就得有土地,在西藏也是如此。没有土地就没有庄园,没有贵族,没有社会制度。所有这些都是围绕着土地所有和使用展开的。同样信仰也起源于土地。比如说为了求雨就必须要崇拜神灵,佛教也是由信仰的需要应运而生的。我曾经亲身经历过冰雹,我们家乡遇到雹灾时连食物都没有。我小时候放十几只小山羊,冰雹打下来时我躲到塔底下,羊被打死好几只,就更甭提地里的庄稼了。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老乡们能不信教吗?
遭灾时妈妈如果没有我就饿死了。灾荒年间为了妈妈我出去讨饭,因为妈妈咽不下野菜。为了让妈妈吃上粮食,我走村串户替人家念经,有时候还会遭狗咬。但是一个月下来跑上十几个村子,可以得到50斤口粮,我妈妈一年也就够了。
老百姓依靠土地生活了几千年。围绕着土地,从播种到收获,土地的分配、所有权等就形成了社会制度以及信仰,形成了西藏社会长期以来难以改变的传统。长久以来西藏是个对外封闭的社会,但现在就不同了,改革开放后变化快得很。
人心都是一样的。现在修通了公路,老百姓什么新事物都能接受。我们这次到林芝去,想给13岁的女孩照张相留念,结果不给两块钱人家就不干。而她爸爸就不是这样。她爸爸请我吃饭,他说他有土地和牧场,去年赚了几千块。他不好意思向我开口要钱。而他的女儿去年在鲁朗旅游风景区,靠租马赚了三千块。我对她说跟我一起到拉萨去玩吧,她拒绝了,“哪儿也不去,我要赚钱!”我们一下车,就被她们拽住了,“叔叔,骑我的马吧!”她就有这个胆量,有开放性。而老一代就不行了,他们认为还是要靠种地和放牧比较可靠。
萧:我提个问题,游牧民族与土地的关系也像农耕民族一样重要吗?
格:是啊。没有草场怎么行?草是命根子。现在糟糕的是草场退化。围绕着草场展开游牧文化。游牧文化有多种方式,水草丰美的地方最多,两季到四季,而藏北有些地方一年游动十几次,最多的达二三十次。为什么呢?那些地方是接近无人区,长的沙多草少,过不了几个月很快就啃光了,羊跑得很快,放羊必须跟着它走,因此沙多草稀的那曲西北部和阿里地区羊多、牛少。牦牛移动慢,可以在一条沟里吃上一天。
还有放牧的问题,夏天山顶,冬天山下啦,都要根据经验进行。牧民们有着丰富的经验,对草场情况了如指掌,其目的就是要保护草场,为了世世代代能够生存下去。藏族具有这种与大自然和谐一体的意识,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保护自己的大地母亲,脚下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为了保护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场而游牧,逐渐形成了游牧文化方式。游牧生活中又总会有人不守规矩,如有的提前时间迁到夏季草场等,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习惯法律,要是有人不遵守约定俗成的规定,就要受到惩处。另外,迁移到何处又有讲究。有些沟是阴沟,气候寒冷,草长势不好,这种地方无人愿往,怎么办呢?抽签决定。还有一些牧民的冬季草场比较固定,为了互相不侵占,牧民每年迁移的草场必须作个记号,一般多用石头作个标记。后来出现了头人,像那曲地区,头人的主要目的就是管理好草场,使牧民有次序地搬迁。另一方面,既然当了头人。就得有报酬或税,也许这就是租税的起源。这就是社会发展规律的过程。这个报酬不是工资,而是带有强迫收取的性质。
费先生在《乡土中国》等表述的分析社会结构的理论和方法,我感到非常切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就通读了费先生的所有论着。费先生曾经指出这样一个问题,中国从甘青地区到云南,经过川西有一条“民族走廊”,发现了许多新情况。因此,我的博士论文就由此下笔。
本来我计划只写藏族,但是导师梁钊韬告诫我应当把视野放宽到藏族与周边民族的关系,梁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渐渐才明白导师用心良苦。博士论文题目是《论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与周围民族的关系》,以西南民族为主线研究民族的形成及民族史。为什么民族之间会有差异和融合?我试图从古至今把藏族的来源弄清楚,实地考察了一年后回到成都埋头写作。当时西南民院也希望我毕业后回到母校,他们帮我联系住进招待所,单间20块钱一天,只收我9块。吃饭洗衣服都不用我操心,刘老师一家全包了下来。我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了8个月,情绪完全沉浸进去了。
本来我准备写三卷,刚写到40万字的时候(上卷),老师着急了,说是博士课程三年毕业,你都已经超过半年,还不赶紧回来答辩?!我在成都写一章寄一章。随写随寄。老师说内容早就绰绰有余了,赶紧搁笔吧。我不听。老师劝我,第一,你的研究填补了一项空白;第二,博士论文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很出色;第三,想接着写可以,等毕业后再写嘛,不能不要学位。我说那学位就干脆不要了行不行?反正我准备回成都工作,西南民院也表示愿意要我回去。导师生气了,说中山大学已经决定让你留校,还有北京、中央也会来要人,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吧。结果西南民院也没去成,我写到40万字就只好打住了,提交博士论文。
答辩时中央电视台来了六七个记者采访。这是中大人类学系解放后首次授予博士学位,校方非常重视,仪式搞得很隆重。由于我的预算大大超支,导师就自己掏钱请了两次客。来客很多,包括美国的顾定国先生也是那时认识的。答辩的照片我自己都没有,还是顾定国拍了送给我留作纪念。以上就是我学人类学的过程。
下面我想谈谈理论问题。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许多事与愿违的事情。世界上的人分为不同的民族,肤色、人种、文化不同,有很大的差异,但我觉得人的根本的东西或本质的东西应该是一致的。既然人根本上是一致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差异呢?这里面有生物因素,也有文化因素。体质人类学认为有三大人种,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现在又有基因、遗传学,还有色素研究。但是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人类的起源。
学习了考古学、体质人类学以后,我又产生了疑问:最早是没有人类的,那么人类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我在西藏讲课时,藏族学生也提到猴子变人这个问题。究竟人类起源于何处?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首先,人类的起源有非洲说、中国说、中亚说、爪哇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些学说的主要依据不是民间传说,而是地下发掘出来的由猿变人过程中的人的头颅或牙齿,人类的祖先即有几千万年前的,目前在非洲和我国云南发现数量较多。
最早的地球上可能像个星球。然后生长在大海里的生物从单细胞不断发展演变,后来就像达尔文所看到的,像青蛙那样的爬行动物、两栖动物等逐渐尾巴退化,进一步进化。动物系统的进化演变又分为许多支系,与人类最亲近的就是猿人。但是现在也有很多猿人和猴子,为什么它们就变不成人呢?为什么远古时候能变成人呢?问题就在这儿。既然说猿人变人,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变呢?
围绕着这个问题又有许多解释。一是冰川说。认为当时全世界都为冰川覆盖,大部分动物被冻死。还有森林火灾说。猿人多住在森林里,本来是靠前爪攫取食物,突然之间森林消失了,他们只好站立行走,大脑日趋发达。众说纷纭。但是我个人认为不完全如此。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人”,这话固然不错,但是劳动的起源呢?这很关键。为什么要劳动呢?动物也在劳动,但我们所谓劳动是站立劳动、手脚分工。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认为从青藏高原来看就很清楚,原因既不是冰川,也不是火灾,即使发生火灾,也不可能危及全世界嘛。在青藏高原很难发现古猿的遗骨或牙齿,原因之一就是青藏高原太年轻、变化较快,地震频繁,至今高原还在生长,所以古猿恐怕埋藏过深,很难发现。即使发现了恐怕也会被老乡拿回家了。过去修公路也曾发现一些恐龙化石,结果老乡喜滋滋地拿回家当作最珍贵的藏药。
萧:跟内地汉族的龙骨一样,拿回家当中药吃。
格:就是。只要发现了都被老百姓当宝贝拿走了。即使发现了遗骨,他们也不敢碰。我过去在家乡考古发掘,家里人不让我把遗骨放在家里,没办法只好放在楼下,还花了一百块钱请喇嘛念经超度。姐姐不让我乱放,我那时到处发掘。
青藏高原曾为沧海,人类祖先的发源地,地质变化非常大,大量的冰块活动、频繁的地震使青藏高原的茂密森林、大量的湖泊突然发生变化。就像原来不缺氧而现在缺氧一样,人类生活很困难,为了适应缺氧环境,人类自身就要发生变化,经过几万年、几百万年的变化,逐渐适应自然环境。喜马拉雅山脉上升,许多湖泊面积缩小,人类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才有了今天。这就是地球本身的变化导致人类的进化,由猿猴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