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南柯一梦。就像许多许多人都不记得很久远的尘封往事一样,余希阳对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年幼时砸碎了什么,捣了什么乱,喜欢玩什么,爱去什么地方,他再回想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空如也的。如果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曾经年幼过,那就是季洛洛。夏,蝉鸣蛙跳,季洛洛三岁,余希阳三岁。那时候,余家刚刚搬到季家隔壁,因为他们还小,没有上幼儿园,所以夏日慵懒的午后他总是会到家附近的荷花池边玩耍。他常常会碰到一个粉嫩粉嫩的小姑娘,穿着跟荷花一个颜色的衣裳,爬上又爬下。她看到他,冲他傻笑,银铃般的笑声如水涟漪般荡漾开来。余希阳当时就只觉得,她的笑容比太阳更耀眼。余希阳傻傻地愣在原地,就看着她笑,笑,笑……看着看着,手就伸向了她的脸,他想捏捏她的笑脸。可没料到她突然脸色一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余希阳急了,于是向前扑去,想要让她别哭得那么大声,他的另一只手更是在裤子口袋里不住地掏着,想看看有没有糖果之类的东西可以给她。但她却害怕了,慌张地后退,年纪本就小,还在步履蹒跚中,脚步一个不稳,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里。她害怕的大叫,手不住地在水面上扑腾着。余希阳更急了,他连忙爬到水池边,伸着她伸出小胖手,想要把她拉上来,但是无奈他的手太短了,费了好大的劲也能够碰到女孩的手指头。眼看着那小姑娘的挣扎越来越弱,他索性“扑通“一下也跳进了池子里。矮矮的余希阳终于用力拽住了那小姑娘的手,脸上满是水珠但很淡定,他咧开嘴露出四颗白白的乳牙对她说:“水浅,别害怕。”季洛洛被人抓住了,于是镇定了很多。
她睁开眼,脚一伸,发现——水其实只没到他们的腰。“放开我。”季洛洛不知怎么的,突然眼圈一红嘴巴一瘪,嗷的一声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不要哭,你不要哭嘛!”余希阳手足无措地用手去擦她脸颊,没想到反而让她哭得更厉害了。大人们循着声音过来了,只看到余希阳正抱着哭泣的小姑娘,像是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一样新奇地揉了揉那季洛洛的包子头。季洛洛的妈妈着急地跳下水池,从他走里抢走混身湿透了的女儿,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余希阳。余希阳虽然也只有三岁,但是他是知道的,小姑娘的妈妈讨厌他了。正僵持着,余希阳的妈妈跑过来。不由分说也把他从水池里捞了上来,重重给了他屁股两巴掌。余希阳委屈地忍住没哭,他觉得他是个男孩子,不应该像那个女孩一样整天哭个不停。两家人互道了再见之后就各自分开了。本以为没事了,晚上余希阳就被家人领着到了隔壁家的房门口。“阳阳,你要对别人道歉。”妈妈说。余希阳委屈地瘪着嘴不说话。“你把别人家的小公主推下了池塘,虽然白天别人不怪你,但如果那池塘很深呢?他们家的小公主被呛了呢?”妈妈看余希阳冥顽不灵的样子,教训他说。“我没推她。”余希阳试图解释……他真得不明白,女孩子为什么都那么爱哭呢。“小孩子不能撒谎。”妈妈瞪了他一眼,敲了敲季家的门。灯光从门缝里扩散开来,刺破黑暗,将光亮均匀地洒在余希阳的脸上。他仰着脸看向前方,季洛洛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站在屋中央,手里拿着一捧新鲜的荷花。“是那个哥哥来了,这个给你。”令余希阳妈妈意外的是,季洛洛迈着短短的腿一步三摇晃地跑向她的儿子,将手中的花悉数送给了余希阳。“你肯定也喜欢。”季洛洛笑眯眯地低着头看余希阳,弯弯的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余希阳的心被挠得痒痒的。大人的说话声,电视传来的人声,外面的风声,空调呼呼声,都已经不能进入他的耳朵。此时的他,只有眼前笑得神秘兮兮的季洛洛,还有手上那一捧冰凉的荷花。夏,云霞西沉,白日喧嚣的浮尘渐渐散去,暑气散了。
这年,季洛洛十三岁,余希阳十三岁。夕阳已然西沉,青黑的街道披上了淡灰色的外衣。路灯一盏一盏依次亮起,给道路一段一段染上晕黄的光。城市里是没有炊烟的,但是小家庭厨房模糊而不清晰的光透过窗户玻璃,让路人心情激动着快步向家赶去。小路旁有两栋四层小楼,高大的梧桐树掩映着两栋楼的过道。一个青涩瘦小的男生无辜地站在过道上,脸藏在梧桐树的阴影中,但是黑暗却掩盖不了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他饿了,看着对面人家吃饭的场景,他眼里发出的是幽幽绿光。“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来寻找晚餐。”清脆如铃的女孩子声音响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白馒头被塑料袋包裹着,咕噜噜滚到了余希阳的脚下。“很脏的。”
余希阳抱怨了一声,然后蹲下去一把抓起馒头,打开塑料袋大口地啃起来。“你还真吃啊!”
季洛洛哑然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一瓶牛奶也放到了他的跟前。“废话,我站了一个下午了,中午饭都没吃。”余希阳舔了舔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嘴唇,蹲在原地头晃了两下,肚子发出抗议的咕噜声。“谁让你打碎你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花瓶,你这是活该!”
季洛洛幸灾乐祸地说,但是手却偷偷摸摸从兜里掏出了一条巧克力,在他的面前晃过。啪,余希阳巧克力被一把抢下,迅速地扒开包装一口啃了半条,心满意足地向下吞,但是刚才吃的馒头还梗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季洛洛白了他一眼,轻轻地伸手去揉他的背。
“你上辈子肯定是被饿死的。”“好嘛,你说是就是。反正这辈子有洛洛在,我绝对不会被饿死!”“你这样的行为叫做吃软饭,知道吗,这是小白脸的作为。”“小白脸?那我把脸晒黑一点不就可以了?”“这是形容好吧,你看你黑成那样,一辈子也白不了。”“那如果我白得了呢?”“我出五毛钱赌你白不了!”“五毛?那我出五毛你给我当媳妇!”“你想得美啊,五毛是吧?来,看这!”季洛洛笑眯眯地冲余希阳扬起了巴掌,说:“我给你五块!”说完一巴掌就朝余希阳的背后拍去。余希阳被拍了个正着,刚吃进嘴的巧克力被吐了出来,一地狼狈。他哀怨地抬头望了季洛洛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梧桐树上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余家爸爸伸出头,对着下面大声地喊:“洛洛,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完了,被发现了。”季洛洛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脸上却没有一点尴尬。可余家爸爸很明显知道她在干什么,于是大声地继续喊:“臭小子,吃饱了对吧?继续站,站到明天早上!”余希阳脸色一白,季洛洛伸出白白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安啦,我永远不会丢下你的。晚上等我哦。”“嗯。”有了吃的,但是被爸爸发现了,余希阳的心从天上落到地下;可是虽然要被罚站到第二天,但是一想到洛洛说会来陪他,于是,余希阳的心又从地下飞回天上,他咧嘴笑了起来,冲着季洛洛说道:“洛洛你真好,以后做我媳妇吧,我天天给你送馒头牛奶和巧克力!”余希阳乐呵呵地说。季洛洛轻哼一声,扁扁嘴道:“想得美!我才不要一个馒头呢。”“好吧,给你再加两个!吃一个,看一个,凳子下面垫一个!”季洛洛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那一夜很炎热,天上有银河地上有萤火虫。
他与她坐在梧桐树下,一颗一颗数着天上的星星。数到牛郎织女星时,季洛洛已经困了,靠着余希阳尚且单薄的肩膀打着盹。余希阳挺直了腰杆,虽然双手一直在忙活着编着东西,但还是努力让她睡得舒服一点,可她却挪来又挪去,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前晃动。咕噜,她的肚子突然叫了一下,于是她醒了,直起身子尴尬地与余希阳对望着。“笨蛋余希阳!”季洛洛脸色臭臭的抱怨道。“我又怎么了?”余希阳很无辜地说。“刚才我给你带的东西你竟然真的全吃光了!你是猪!”季洛洛忍不住用手指戳着他的肩膀说。“你给我带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全部吃光?”“这样我就没宵夜吃了!会饿!”余希阳的眼底亮晶晶的,心里弥漫起一种幸福的滋味。“你一点也不温柔不体贴,别人都说了,就算只有半块馒头,也要掰成两半,把大的一半给最喜欢的人!”“好啦,我知道我是你最喜欢的人,要不然你怎么会把整个馒头给我呢?洛洛,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媳妇儿!”余希阳左手拍着右手,重重地顿了一下,很开心地得出了结论。“我是看你可怜才给你的,你这个白痴!”季洛洛气得转身站起来,惊起一片萤火虫。“别气,来,笑一个。”余希阳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树叶和野花编制成的花环,放到了季洛洛的头上,嬉皮笑脸地说:“媳妇儿,要笑,笑起来才漂亮。”季洛洛白了他一眼,但却捧着花环,傻傻地笑了起来。仿如一道闪电划过夏季的夜空,群星都为之失色。余希阳看着季洛洛单纯的笑容,愣在原地,心海汹涌澎湃。在那瞬间,他明白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比太阳更明亮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笑容。从他两岁时初见到她的那一面起,他就已经沦陷在她单纯而灿烂的笑容里,再也不能自拔。从三岁到十三岁,十年,在她的笑容里,只是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