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沈佑把班里几个过年不回家的同学,加上即将在当夜踏上悲壮返乡之途的夏燕和孟爽纠集到了自己的住处,十个人将原本挺宽敞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夏燕前段时间一直在韩剧中寻找活下去的动力和做人的勇气,按照她的逻辑,片里那些吃泡菜长大的贫穷女主遇到高帅富的男主后,刚吃了几天肉就立马得了白血病死翘翘,就这样还不忘抓紧时间谈谈恋爱分分手什么的。面对着如此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跟着天朝就能有肉吃的中华儿女,还有什么理由不奋发,不雄起?
于是觉得人生豁然开朗的夏燕,决定要做些事情回馈社会。
比如,用亲身经历来为咱老百姓的幸福生活谱上一曲大大的讴歌。
恰逢铁道部出台新的购票方略,网络电话齐齐上阵,江湖传言,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张张嘴,便能轻松完成往年就算过五关斩六将也未必能杀出一条血路的终极梦想,真是光想想就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夏燕当机立断自告奋勇,将某老乡的购票大计一举揽下。
然而,社会不是那么好回馈的,有些美好还就是不那么真实的……
总而言之,上天入地使劲浑身解数后,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在火车上与来自五湖四海的难兄难弟们,一起欢度大年夜。
夏燕的那个倒霉老乡,就是孟爽。
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孟爽表现得比较淡定,只做双眼含泪状,韩语问苍天。
夏燕看着他忧郁的下巴,听着那熟悉且听不懂的思密达,万语千言都汇成了一句哽咽:“艾玛你老帅了,偶吧!”
“……”
自那以后,这两位算是蛤蟆绿豆看对了眼,时不时就上演一出缠绵悱恻狗血淋头的异国言情剧,我的耳朵便也隔三差五地惨遭诸如‘啊你哟’‘牙不塞哟’‘擦拉擦拉哟’的荼毒。
就像现在,‘东北老乡二人组’数典忘祖地抛弃了二人转,改投棒子歌的怀抱,抓着话筒吼得声嘶力竭不知所云,震得围观群众‘只为蛋碎,不为耳全’。
终于,和面的沈佑用铁砂掌在面团上插了无数个洞洞后,第一个忍无可忍,抓起两把面粉冲着他们就撒了过去。老师带头,学生自当跟随,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向人民公敌。一时间,瓜子花生大蒜小葱米啊面啊饺子馅啊什么的飞了满屋。
夏燕和孟爽一边躲一边还击还一边不忘演戏,抽空就含情脉脉对视一眼,做个********的表情恶心大家一下,简直十足十的一对奸夫****。
正鸡飞狗跳,我口袋里的电话忽地响了,估计是哪个同学打来拜年的,退到墙角远离战火接听。连续扯着嗓子‘喂’了好几下,听筒里才传出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辛阔,我是林木森。”
我一呆。
他顿了顿,想必听到这边人声鼎沸,便有些迟疑地问了句:“你……在哪儿?”
我的大脑有些当机:“中……中国。”
“……我知道。”他又顿了顿,带了一丝笑意:“今年的麦当劳在搞活动吗?这么热闹。”
“哦不是,我在沈……沈老师家,和一帮同学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
大概万水千山的距离太远,信号也不大好,林木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模糊,像是随时会消失掉,我心里发空一着急,便胡乱捡了句话:“麦当劳的工作还有那些兼职我都已经辞掉了,因为……因为……”
“什么?”
我慌乱莫名,抬眼张望,恰与沈佑不知何时落在我身上的沉沉目光相触,纷扰的心头便忽地一静,深吸一口气:“没什么,马上就要毕业了,事情多。”
林木森沉默了两秒,淡淡‘嗯’了一声。
我找回了与老同学聊天的状态:“你在那边,也过年的吧?”
“当地华人多,每年都会举办各种迎春活动,很热闹。”
“那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林木森默了默,忽地轻轻笑了一声:“我打来,就是想跟你说声春节快乐。”
“谢谢,也祝你新年好。”
“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躲到我旁边逃避追杀的孟爽八卦打断:“谁啊?”
我随口回答:“班长。”
“你不就是……”孟爽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夺过我的手机,连蹦带跳冲着仍在狂乱的众人使劲挥舞:“都给老子消停会儿!班长给我们拜年喽!”
几个同学俱是短暂一愣,随即便全都冲了上来,大叫大笑,挤成一堆。
在机制08的所有人心里,班长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这个当口,逃脱了追捕的夏燕倒在沙发上直喘气。
我在她旁边坐下,和她一起笑哈哈地瞧着那帮人闹腾个不休。
沈佑倚着墙看了我们一会儿,便转身去洗干净手上的面粉,待电话在每个人的手里都轮了一圈,才不急不忙走过去,与林木森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将那帮乐疯了的家伙赶去厨房包饺子,把手机还给我,最后拉着夏燕去餐厅摆碗筷。
眨眼间,刚刚还闹得人仰马翻的客厅,便只剩了我一个。
电话还没有挂断,我举起放到耳边:“喂,又是我。”
经过之前那番热情似火的狂轰滥炸,林木森话语里的笑意明显浓了很多:“还好只有那几个小子在,如果全班聚齐,我的耳朵都要被他们给吼聋了。”
我也笑起来:“等到毕业大联欢,你被弄残的何止是耳朵。”停了一下,有点不确定:“你,到时候会回来吧?”
“当然。”
“那就好,大家都挺想你的。”
林木森笑了笑,又叹了叹:“有这么多人陪你过年,真羡慕啊。”
我望着几步距离外,那些因各种不同缘故而聚到一起,临时组成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们,只觉周身仿佛被一股由心而发的温暖所包围,忍不住地笑开:“我也挺羡慕自己的,嘿嘿。”
正傻乐,忽听林木森轻轻唤了我一声:“辛阔……”
“啊?”
他并未马上回应,任浅浅的呼吸透过电波绵绵传递,良久,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道了句:“春节快乐。还有,虽然今年没有年三十,但还是要在今天祝你一声,生日快乐。”
我心跳骤然一停,脑子一僵。
等回过神来,电话已收线。竟完全不知,自己有没有跟林木森说谢谢,说再见。
这顿年夜饭直到快十一点才宣告结束,留下满地的杯盘狼藉,诸人吃饱喝足后作鸟兽散。
两个东北老乡赶火车,另外六个去市中心凑热闹守岁,沈佑声称自己年纪大了玩不动所以要早睡早起身体好被弟兄们狂鄙视……
夏燕演戏演上了瘾,拉着我深情款款做生离死别状,非让我送她到车站,我拗不过只好从了。
沈佑对此表示不爽,臭着一张脸命令让我速去速回,他在家等我。
不知是那帮家伙喝多了脑子不够用还是神经线条太过纯爷们,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被压榨的悲催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大过年的帮着老师打扫卫生收拾屋子什么的纯属天经地义,总之,对这句充满了暧昧的话通通毫无反应。
只有夏燕在出租车上时,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一个小盒子,并附耳低言:“超薄防漏零触感,爱他,就给他用杰士邦。”
我:“……”
送完他们,我打车返程,不过并没有直接回沈佑那儿,而是打了个弯,最后在黄色大‘M’标志前停了下来。
曾经每周都要待一天的地方,已有三个多月没来了,熟悉而陌生。
很多人已经吃完了年夜饭,成群结伴地走上街头,一起等待着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辞旧迎新。
在这家麦当劳,我以服务员的身份度过了三个大年夜,因为有三倍的薪水,也因为有事情做便没时间想太多。还有,林木森会在。
他通常晚上十点以后过来,说是家里亲戚朋友几十口人吵得要命,不如到这儿躲清净。
这样的日子客人很少,不忙的时候,我们两个老油条便去休息室里磨洋工。
林木森会从家里带一大包食物,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不过每次都少不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精美蛋糕。他说因为有个亲戚是开甜品店的,喜欢弄一些自己制作的小玩意儿来当饭后甜点。
我们把吃的喝的摊满一桌子,相对而坐大快朵颐。
那个蛋糕,则总是被留到最后。
当外面开始响起零零碎碎的鞭炮,我便和林木森一起,喝一口可乐,嚼一个冰块,再吃一口蛋糕。
那时候我就想啊,虽然我是一个人过年,虽然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的农历生日,但我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可是刚刚,林木森对我说,生日快乐。
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会不会,其实每年都是特意来陪我……
为什么……
我从兔年想到龙年,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只琢磨明白了一点,农历龙年,这四个字读起来还真的是非常拗口。
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中,周围的人们欢呼雀跃,拥抱亲吻,大叫大笑。
活动了一下站得麻木的双腿,我觉得有些冷,也有些累。
索性给沈佑发条短信:晚了,困了,明儿见。
然后便顺手关了机。
独自溜达回寝室,脑袋空空地发会儿呆,我倒头睡到大天亮,竟一宿无梦。
洗漱吃饭,又顺便将寝室打扫一遍,看看已近中午,估计沈佑也该起床了。
到了他的住处,不出所料昨晚那如同被鬼子杀烧抢掠后的现场保存得相当完好,我认命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辛勤劳作。
收拾完厨房客厅,沈佑的卧室仍是房门紧闭。我抱着耻笑大懒虫的想法破门而入,却只见空无一人。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儿。
我愣了一会儿,忙掏出手机打开,弹出一堆祝福短信,还有两个沈佑的未接来电,时间显示都是紧跟着那条我发出的短信,之后,便没有再联系过我。
回拨,关机。
继续将所有的房间整理完,已是下午,沈佑仍是踪影全无,电话也依然关着。我觉得饿,便想把昨天剩下的羊排热热吃。
打开烤箱,发现里面居然有一个蛋糕。
很大,很丑,只能勉强看出是房子的造型,前面还戳着两根焦黑的棍子,依稀有那么点儿人样。
在空隙处,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阔阔&佑佑’。
我知道,在这几个字的周围,应该还要插满蜡烛,代表着两个人相同的年龄。
小时候,大人们喜欢把我和沈佑的生日放在一起过,两家人一起守岁,一起吹蜡烛。
后来,人总是凑不齐,凑齐了也总是吵架,所以渐渐的,这个习惯就没有了。
等上了大学,我也就和同学们一样,只过阳历。
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年三十对我的特殊意义。
而事实上,林木森知道,沈佑记得。
但我却稀里糊涂地过了三年,却忘了仅仅一分钟之后的大年初一,对沈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天黑了,沈佑还是没有回来。
我想,他大概是被我这个永远只在乎自己的混蛋给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