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琳越发不好意思,佯装生气地瞥了眼靖璘,掉转头去不再理会他。
到了这地步,董吕两家没有办法阻止,只能任由他们在法庭上争锋相对了。董世颖原来是因为哥哥的一再叮嘱告诫,不能随便和卓琳离婚,所以一直没理会卓琳的意思。而今还真没想到她竟然将此诉诸法庭了,一时自己倒陷入被动难堪的境地,竟一时起了对抗的心理,她要离,他还真就不顺她的心思,倒让这离婚一开始就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这边风波未平,声浪犹在,那边报童又喊说着最新的消息:“号外号外!承三烟草号的老板全福德被暗杀,凶手逃之夭夭。”
“号外号外!全福德被秘密杀害,疑系同僚所为。”
得了上次的丰厚红利,男孩这回叫的更起劲了。瘦削的身板灵活异常,一刻不停地来回奔走着,闷热的天早已将他的背部浸得湿透了,头上的汗珠如雨似的刷刷而下,他也顾不得了,只在意来往的行人有没有被自己的喊声吸引住。
不负所望,这期报纸果然更是热卖。还不到中午的时光就一抢而空了,男孩这才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擦着脸上的汗珠,数着兜里的大洋纸币,踩着有些疲惫的步伐往回路走。没防着,差点撞到迎面而来打着阳伞的一位夫人身上。那夫人穿着青色的乔其纱旗袍,甩着荷叶边的袖子,略施粉黛,一看就是个贵族,那男孩虚惊了一场,才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忙捂着胸口犹自惴惴地从旁走开了。
佳音因为正想事情,也是没防着差点撞到男孩身上,这才清醒了些。只是看到报童,心里只有更加的难过。他的喊声像是划过天际的一道闪电,尖锐地刺痛了她的大脑,这会又销声匿迹了,给她的痛楚后面余留了一片苍白。虽然天气这样的炎热,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头上罩着的阳伞遮挡的不是太阳了,而是这个世界的层层侵袭,夹着枪林弹雨,夹着狂风怒吼,夹着生死离别,层层袭来,好像这柄小伞神通广大似的,在这一会都替她一一抵挡了下来。
短短的时间里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全都发生在她的身边,排山倒海般压来,让她猝不及防。这不太平的年月,跟着那外侵内战,连世事人心都不太平了。本以为死亡只是战场上的事情,却连生活都逃避不了这恐惧的魔障。
那个只谋过一面的人,那个善良女子的父亲就这样随着她的离去而与世长辞了?虽然那个人一脸的逢迎趋奉,对他的女儿自始至终都漠不关心,只那一面她心里就极不喜欢。但难得他生了一个好女儿,仿佛是在给他的品性积德似的,让他的死沉痛到她的心底。而那个女子,将来又该怎么办呢?雪上加霜的噩运一起袭来,她那敏感细腻易碎的心思可否经历这么些大大风大浪后还依旧安好?
那个人死了,死因扑朔迷离。忽然她就想到了她和靖璘在教堂举行的婚礼上那阵如沐春风般的嗓音为他们宣读婚书,那么久远的事情,那声音却忽然亲切温和地出现在她耳畔,那亲善的笑容也来到了她的眼前,那样清晰。那个叫吴德凯的前任市长,后来也忽然不见了,有人说被上面调任了,有人说被解职了,更有人说被暗杀了。那人的面容那样亲切和善,端正严明,让她心生敬畏,觉得肯定不是坏人,却也忽然就悄然匿迹了。
这世界真是残酷,无论什么人,仿佛都生死不由己,但也不是命定的,似乎都掌握在时代的手上,跟着那些战场上死亡的人一起化作硝烟了。只是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似乎有一天,也会不明所以地突然离开,再或者,不死亡,还有其他事情缠绕着不得好活。
佳音很少这样独个出来在街上漫步,她的世界除了家里、百合坊,偶尔几个娱乐消遣的场所,就只有车上的消磨了。今天实实在在地踩在这灰砖地面上,看这街道两旁的各式各样的店铺,挂着生动的招牌,摆着鲜活的货物,店家大声吆喝着吸引大家的注意。街上的电车、洋车、汽车还有人力黄包车,各自繁忙地来往着。这些人都还在,生活得辛苦忙碌,挥汗即是雨,可是他们都还在,生命是件美好的东西。若是也过得这样粗糙、风尘仆仆的,这样繁忙,生活依旧拮据,但到底能真真实实地活着,哪怕这样微若尘埃,也是好的。
真没想到,这一出去竟就是一天的光景,等叫了辆洋车回到家来,月色已朦胧了。进了大门,佳音才觉着累了。灯光铺满了一院子的清辉,喷泉犹自在清凌凌地出水,合欢花又开了,在灯光的辉映下一团一团的伞花粉妆玉裹,映在碧海上姿态娟丽可爱。佳音看着满院子的繁盛心里又踏实轻快了些,步子也有了力度。
只是忽然又停住了,看着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一时愣住了,随即淡淡地笑了。是靖璘,他今天倒回来得早,早得让她有些惊喜,只是惊喜过后,复归了淡然。
靖璘看着佳音向自己走来,待上台阶的时候向她伸出手去。佳音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见他看自己的目光是从没有过的深沉而笃定,一阵暖流划过心际,犹豫了一番,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紧紧地握着她,慢慢走进屋来。
屋里灯光明如白昼,冲散了人心底的那份阴沉,而鎏金耀目的橱柜陈设和价值连城的古玩又将她带回了这华美明丽的环境。
靖璘摸着她的脊背,触手就是****的汗,那手上的动作又延续了一些时间,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眼神是温柔的,连声音也温柔得如一缕清风般:“去了哪里?外面不安全,不知道家里有多担心。这两天就不要出去了。”
他这样的温情让佳音有些局促了,但心里还是颤动着惊喜,娇娇地笑了,说:“嗯。在街上逛了逛,不想就到了这会了。”
“这么热也不怕中暑了。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喝的百合粥。”
佳音一时间呆住了,看着靖璘,眼里有些小小的疑问,想要靠近一个答案,却又不敢靠近,就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屋里的风扇吹得凉快舒服,她的碎发都吹到眼前来了,眼前他的脸就有了几条黑的痕迹,就急忙用手拨开,却还是一言不发,直直地看着他。
靖璘似乎猜到佳音会有这反应,就笑着问她:“怎么了?这么惊讶?”
佳音心里快乐着,却还是小心地问:“你不忙了?”
“再忙,家还是要回的啊。”这么说着,他又问佳音:“怎么了,因为幼安的父亲吗?”
“靖璘,我有些怕。”
靖璘看她那惶惑的神情,像是被风一吹就要零落的梨花一般,心里一阵疼惜,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怕什么?不是有我嘛。以后我经常回来,你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