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辉晨他就着急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安慰,他不能离开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漂泊无依。几乎是一霎那的事,他一个起身推开靖璘就往外跑去。而靖璘被他一推,竟就顺势靠到墙上,也许是太累了,竟这般不堪一推。
太太现在深居简出,一心侍佛,本就是极安静的人,而今更是沉默无语了。此时她的屋门紧闭着,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应该去宽慰她一下,可是却没有心气推开那门。直待蓝清儿端着燕窝过来,轻轻唤了他几声,他才有反应。他犹豫了下,还是和她一起进去了。
太太跪在佛前正数着珠子,听到他们进来就停了下来,才要说“放下,出去。”,回头一看是他二人,就起身来。她一贯端庄沉稳,只是大概连逢几次磨难,心力有些不支,脸上竟有浓重的风霜之色堆在眼角,脸色也甚是苍白,身体也不如前了,步子有些蹒跚。蓝清儿放下燕窝,扶了她坐在床边,这里的幔帐是灰色的,连流苏都是黑的,家具一应的暗沉色,让人不由得心里也跟着暗下来。
她也不看那燕窝,只对着靖璘望了望,终究不知道要说什么,再看向蓝清儿,拍拍她的手,说:“他们既然要去香港,你也跟着去吧,别留下来了。”
“可是母亲……”
太太叹了口气:“我死不了,你们走吧。快到死的时候给你们招呼一声,回来把我风风光光地给葬了就行。”看着蓝清儿犹豫着又要言语,索性一摆手,说:“不说了,别让我把你赶出去了。”
太太说这话蓝清儿就当真不敢言语了,而靖璘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静默地看着。太太这会才抓了靖璘的手过来,脸上隐隐地带着几分怅然:“老三,你们不走吗?你二哥说这里越来越不安全了,要早点离了这里,你也跟着去吧。”
“我不走。”
太太竟一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好,你就留下来陪陪我。”
“好。”
没想到不过几句话,太太就困了,服侍她睡下。靖璘很少见到过太太的睡容,不想到头一回深深印入脑海里的竟是如孩童般的酣睡之态,和平常那个寡言少语沉着静默却能事事洞明的太太可谓大相径庭,就连皱纹都是柔和的,仿佛在睡梦里慈祥地呵护着她的孩子。他不经意的一低头,才发现她手里还紧握着辉晨幼时常玩的一个玉人儿,是父亲一时兴起给辉晨雕着玩的,而她的胳膊上,绕着曾经给卓琳求的珊瑚珠串,而佳音,也有一个。
“我们这两天就要走了。”
靖璘得到这个消息是在方才太太屋里,虽然吃惊却还是掩过去了,现在蓝清儿又提起,他不禁纳罕:“这么快?”
蓝清儿淡淡地笑了,她最近也变得太多。因为家里接连几起丧事,她现在的着装都是素白色,头发只随便挽着,也不大说话,容颜柔和了许多,就连笑容也是淡淡的。她一直都是美的,只是现在的美安静了很多。她说:“你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舒服的话。这里的安逸也快到头了,仗很快就会打过来的。你不走吗?”
“不走。”他报之以微笑,并说:“我还等着佳音呢。”
“听说艾家也要去香港了,说不定她早走了。”
靖璘只能强颜欢笑:“她不会的,明天我就去接她。”
她尽力微笑着:“好。”
可是这样让她劳心又劳神,尤其是现在,越发的累,只能忙转身离开。
他又唤住她:“我问你一句话。”停了一会,说:“你对太太这样好,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说是你你信吗?”她的声音很硬,和方才的温柔刹那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优雅贤淑的脚步也有些乱了方寸。
他只说了句:“我明晚设宴为你们践行。”
她的身影在狭长的走廊里摇摆着,壁灯在她身上罩着一层黄色的光,追着她逐渐远去,她近乎是不真实地在他眼前消失了,留下一条通亮的长廊。长廊因为有红毯绵延而去,显得格外悠长,且在灯光的照耀下,更红得腥目。
他是真的累了,如果身后有张床,他也许一睡就再也起不来了。可是回转身来,依旧是亮晃晃的金碧辉煌的宫殿般的屋子,哪有张床让他容身!他是踏着这些琼砖碎玉一路走过来的,不过是想回去重来一次,却还是要依旧踩回去。人生,想重来一次,原来这样难。
皈道大师说要等,不是忍。他在等,等着佳音回来,等着靖玦回来告诉他找到了玉斓和辉晨,或者,四姨太也会回来。已经等了很多天了,一点信息也无。他原来仓皇而害怕,可是谁让他经历了这么多,到现在已经百毒不侵,都能坦然面对了。因为从一开始他学的就是要坦然面对一切,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父亲的灵位旁摆着二姨太的灵位,她终身夙愿恐就是这个,却不想是在死后实现的。照片里二姨太的样子还年轻些,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儿。只是她太过温柔,完全掩盖了她本来的美,照片里她笑得温柔淑立,平易近人,只是却得不到父亲的垂怜。她习惯了这样,也因此而接受了宿命悲惨的安排。
他突然想到韩子沫说的一句话: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践行宴在一家淮菜馆子举行,小型的家庭式送别宴。只有他和靖玿、靖瑫夫妻两个。这是江门最大的淮菜馆子,包厢自然从壁纸到桌椅无一不精细,除却这个,菜的口味也是最正宗的。即便是这样豪华的包间,送别宴的饭局总有一些离愁别绪,所以大家情绪都有些低落,话不多说,连筷子也不动了。
还是东家吕靖璘先打破这沉默之局:“怎么不动筷子?咱们兄弟之间还这么客气?”
其余四人都是心事重重,他这样热情招呼,他们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一笑。
靖璘这才泯去笑意,说:“要说我不生气,那是假话。走也不说一声,突然一走把这商会扔给我,上面是沉重的担子,周围的看你笑话的眼睛,把兄弟我一人扔在这里,你们也放心?”
靖玿笑了:“父亲最看重你的能耐,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随即又叹道:“二哥对不住你,可是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先别说外面,就咱家里面接二连三的事情都让人发怵。我们去香港,也不过是想找个安全些的地方能安稳地过下去。”
靖璘是在问靖玿,却又像在问自己:“那以后我得一个人扛着了?”
吕敬之死后靖玿严肃了很多,到了此时也不例外,这里正色道:“三弟,除了母亲分给我们的那笔清算好的财产,我和靖瑫算是赤手出门吧。现在商会是你的,你是会长,偌大的家业也是你的,于你可是天大的好事。”他看到靖璘的嘴角牵起一抹冷冷的笑,就将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继续说:“我知道当初那样说你是我不对,当时我也是一时情急失语口不择言了,你别往心里去。这里二哥给你陪个不是。可是我并没说错,就是艾自明干的。现在父亲的仇竟然让日本人帮忙报了,你也顺利荣升会长,我想没有比这更走运的了,兵不血刃地将最大的对手除去,这是一石几鸟?真替我三弟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