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乡情还记得我不?梦绕魂牵的故乡小河!我就是儿时常跳进你那亮晶晶的水浪里摸剌蛄抓鱼的那个小淘气呀。你长不过十里,宽不足丈余,随山而弯,弯出十八道鸡肠子弯。每道弯里留下我多少珍贵的记忆?而我重踏故土,摸你的历史脉搏溯流而上,拾梦拾趣亦拾沧桑,心中的六弦琴被你弹得好响好响小河,你给我的印象知道有多美吗?那柔柔的两岸柳丝犹如妈妈的秀发,被风轻轻地拂起一片遐想,那绿枝摇曳间吹响的柳笛,吹来了悠悠的白云红红的晚霞,你伴随着柳笛歌唱,无忧无虑地歌唱,唱出了一个花红草绿的景色来。那时候的你,洁净得一尘不染,甘美得像乳汁,你唱着跳进山里人的心窝窝,于是高粱红来大豆黄,蛙鼓声里稻谷香。你是山母的女儿,源于故乡一座最雄奇最绚丽的山,那里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山里人的希冀。山母从远古中走来,向人世间展示原始的富有原始的美。那里有墨绿的苍松古柏,有阴郁的椴树林柏桦坡,还有青桐柞胡桃楸,野玫瑰野百合。春来杏花未谢梨花白,采罢猴腿拣蘑菇;秋时葡萄藤缠元枣树,挖颗棒槌下山来。那里又是飞禽走兽的乐园,杜鹃声声,山雀喳喳,“呱哒板子”啼呱呱;野鸡散步,兔子竞逐,狐狸偷听野猪呼噜呼噜打更鼓。蜂唱蝶舞,泉溪伴奏,韵美色美,更是醉煞人。这些,全都是山母的好子孙小河,你为山母而自豪,可你万没想到你同你的母亲一起蒙受一次深重灾难,几乎气绝身亡。村头那风剥雨蚀坍塌成一堆碎砖的炼钢土高炉,便是历史的见证。曾几何时,摩天烟囱里滚滚,吞光了岸柳吞光了森林,山母也被剥光了衣服剃光了头,赤裸裸地曝晒在骄阳下,失去家园的禽兽们东躲西藏一哄而散,来不及逃命的被人抢杀!苍天大怒,泼下倾盆大雨!横遭奇耻大辱的山母悲痛欲绝,千百条泪线汇成滚滚洪流奔腾而泻!小河你更是悲愤难忍,一任山那浊黄的泪水漫过你的身躯淌向四野!于是庄稼淹没了,房屋淹没了,惟有血写的历史没不淹没!当我随背井离乡的人们告别故土时,苍天依旧怒气未消,一连数月没降一滴雨。痛失绿色的山母欲哭无泪,一下子苍老成老太婆,蜡黄的脸腮满布深深浅浅干裂的皱纹。小河你也哭干了眼泪,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河,留下满河床斑斑的泪痕。于是田地渴裂了,高粱不红大豆不黄,蛙鼓声绝,不闻十里谷香,故乡好一片凄凉多情就是家乡土,尤盼其魂归故里。小河,泪别三十年的天涯游子,满怀激情又来到你的身边。本想来凭吊阴差阳错的历史,不想心被故乡的新绿突然染醉,不见了别时的荒凉,满目皆是绿的诗行。你恢复了暗哑多年的歌喉,抚平昔日的伤口擎起了用红柳编织的火把,你又唱着走进岸边的绿色田野,唱着跳着走进山里人的心窝窝。问小河是谁使你起死回生?你叮咚叮咚回答得真幽默:去问山母呗。捧着一路故乡的山水情,扑进山母之怀,未等开口哽咽。哦,我夜思梦想的山母!我原以为你老化成一脉荒丘,哪知你返老还童焕发青春的风韵,头披绿纱,身着五彩的锦缎,娉娉婷婷含笑于北国的山野。于是失散的鸟兽重新回到你的怀抱,谢落的百花重新吐出迷人的芬芳,沉默的泉溪重新奏响生命的琴音。再听万绿丛中一片鸟歌虫鸣兽吼,我禁不住热泪纵横: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哪,是你们用勤劳的双手播下绿的种子,留下一篇永恒的绿史,实践着宇宙间最伟大的真理——绿,是地球万千生命之源而我,送给故乡的,只有这绿色的乡情二重奏。
你相信缘分吗?那是一种神秘又美丽的牵系。至于我们之间,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珍惜红柳好多年过去了,红柳树已绝迹。但红柳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淡忘,反而更加思念红柳。红柳伴我和小伙伴度过了美好的孩提时光。
红柳,是柳树家庭的一个成员。树干枝条为红色,故称红柳。红柳生长在河边,树干高尺。挡风护堤防洪。红柳条飘逸,婀娜多姿,像美丽的姑娘扎着红头绳的辫子,我的家乡河边生长着许多红柳。每当春季,红柳早早从冬梦中醒来,枝条长出毛绒绒的柳毛狗,像鲜花,迎接拥抱春天。
孩提时代的我,每年春天,与小伙伴连蹦带跳,你追我赶奔向红柳河边,争先恐后爬上红柳树,扯下红柳条,用木棒轻敲,用红柳皮作成长短大小不一的柳笛,当做乐器,奏响春天的序曲。有时十几个小伙伴坐在红柳树下合奏,有时独奏。我吹柳笛在小伙伴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当时小伙伴里有个最小的小姑娘,叫红柳,据说她的名字与红柳有关。她出生时,她爸爸出门第一眼见到的是红柳,她姓洪,因此取名叫洪柳,与红柳一个名字。洪柳人长的聪明乖巧,天真活泼,一笑两酒窝,用红丝线扎的两条小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好像两根红柳条,整天跟着比她大好几岁的小伙伴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挺招人喜欢。开始洪柳吹柳笛不得要领,费好大劲,憋得满脸通红就是吹不响。合奏时她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独奏时就露了马脚。当时我比她大两岁,手把手教她,很快她就学会了,后来吹的比谁都动听。为了答谢我教她吹柳笛,她背着小伙伴往我兜里塞煮熟的鸡蛋。后来被小伙伴发现,说她溜须我要当我媳妇。小红柳脖子一扬,似懂非懂地大方说:“我就当他媳妇气死你们。”夏到了,我和小伙伴成群结队,光着屁股到红柳河边洗澡,搂狗跑,扎蒙子,打水仗,比输赢。洗够了,玩累了,就躺在红柳树下遮阴凉,看白云,捉迷藏。年复一年,我们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和洪柳还有同村的小伙伴一块吹着柳笛上学放学。放学了,聚到老红柳树下吹柳笛,学作画。
后来,我们上了中学,中学毕业我参了军,洪柳回村务农,其他小伙伴也各奔东西,临参军前的一天晚上,洪柳约我们到河边红柳树下散步,我俩沉默不语,走着,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吹柳笛的孩提时代。
洪柳临别时只说了一句话:“到了部队好好干。”眼睛里,酒窝里掩饰着羞臊和秘密。到了部队,我一干就是六、七年。洪柳的父亲把洪柳远嫁他乡。从此,再也没见面。
如今,红柳河堤已没道,红柳树也被砍光,洪柳姑娘也不知在何方。但红柳树和那个洪柳姑娘在我心目中总是抹不去,丢不掉,总在脑海里闪现。我总在想,时间若能倒流该多好,让我在重温一下吹红柳笛的孩提时代。
岁月的流逝能使肤逐日布满皱纹,而充满热情的人们,却能每日将爬上心灵的无数皱纹一一抹掉。
泥土的芬芳
采山菜
野菜生在田野地头,山菜生在山岭林中。
三、四月份、积雪刚化,田野上还是一片黑色,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去山野地头剜野菜,去剜那些刚拱出土地叶片上还带有点点丹红的芨芨菜,小根蒜,猫耳朵,婆婆丁。五月份山野一片翠绿了,野菜已经过季,山菜正是肥嫩之时,我们几个小伙相约着喊着:采菜去啊,就包了干粮,叽叽嗄嗄地上山去了。
山坡上一冬的雪和开春的几场透雨滋润得到处都充满了水灵灵的味儿。透明的山泉哗哗地流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在山谷里显得悠长而深远。有时你听着就在身边,循着声音找去,竞走出很远。各种鸟的叫声婉转清丽,声声入耳。山丁子花开得像一片白雪,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像要醉倒跑山人。冷丁一抬头,或许能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正冲你鸣叫,不经意间会发现一窝斑斑点点的鸟蛋在草丛中闪闪发亮。
我看看筐里肥嫩的刺嫩芽,刺果棒,猫爪子,青广东,心里很高兴,再看看小四和狗剩的筐也都多半筐了。我们坐在泉水边一块大青石上吃干粮,撅着屁股咕咚咚喝山泉。吃饱喝足后,我们把碎干粮渣子扔进山泉的小水湾里,看一对对一群群狗虾围着我干粮渣子大会餐。用手一捞,几十只狗虾在手心里勾动,痒痒地顺着手指缝噗啦啦地掉进水中,又奔那碎干粮而去。我们快活地大叫,狗剩把几只狗虾放进嘴里轻轻地嚼起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小四瞪着探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问:“好吃吗?什么味儿。”狗剩像咽一口美味似的咽下了一个很响亮的声音说:“像海米味,真鲜啊。”引得小四也把狗虾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一个,抿了抿嘴,呸地一声吐出来说,你家的海米吗,太腥了。
我说你们别吵吵,听听是什么声音?他们顿时静下来,我们一动也不动的啼叫着一种沙拉沙拉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我们都知道是一条蛇来了,我们不怕蛇,我们想看看是一条什么样的蛇,是绿的还是黑的。
来访的是一条“野鸡脖子”,它一身绿装,脖子处有红黄色斑点,一看见我们就吐出长长的信子,瞪着鼓碌碌的小眼睛,一眨眼就掉头跑了。小四扔一块石头砸去,一阵哗啦过后没了踪影。狗剩说,真是个赤眼泡。小四说,你准你打呀。狗剩说我从来不惹呼那玩艺儿。小四撇撇嘴说,你怕长虫谁不知道。狗剩不语了,脸红起来。我指指不远处一片灌木林地说,到那儿采蕨菜去。小四瞅瞅狗剩,牛哄哄地说,走,我开路。狗剩跟在我们后边。
山菜丰收的五月,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家里的野菜越晒越多,我们在一次次地跑山中,感觉身上的骨头越来越硬。
皱纹不过是表示原来笑过的地方。
刨药材
刨药材的季节在七月,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我们背着筐,里面装着干粮,扛着小镐头,跟着张爷爷去爬那崇山峻岭。张爷爷头发花白,下巴上只留着短短的白胡茬,一脸皱纹满肚子故事。什么棒槌鸟的故事,人参姑娘的故事,蛇精和人参娃的故事。在山川森荫处一坐下来就开讲,听得我们有时心花怒放,有时胆战心惊。张爷爷有时高兴起来就学棒槌鸟叫的声音。他学的声音苍凉怪异,不像鸟叫,但又说不出不像鸟叫。很好听。我没见过棒槌鸟叫的声音。
张爷爷教我们认识了百合,龙胆草,柴胡,地榆等许多中草药材。有时远远地看见一片红花,张爷爷指着说,看见没,那是大百合,快走啊。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一片百合,我们高兴坏了。一根根茎顶着一嘟噜灯笼似的红花,花瓣上有点点黑色斑点,像一朵朵振翅欲飞的大蝴蝶。我们不顾一切地包起来,雪白的蒜头似的大百合大大小小从黑色的泥土里蹦出来,抓在手里肉呼呼地。每当这时,张爷爷总是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叭嗒叭嗒地抽他那短短的小旱烟袋说,小的放回土里去,挑大的。看着我们把一捧捧百合放进筐里。
七月的太阳特别烤人。我们有时翻过几个山头就渴得嗓子眼冒烟,眼前金星闪闪,一点劲也没有了,真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张爷爷会说,跟我来,不远处有眼泉,水可甜哪。我们顿时来了精神。小四第一个跳起来,狗剩揉着被汗渍迷了的眼睛说,哪有什么水,净扯。屁股动也不动。见人们都不顾一切地走了,他又呵哧带喘地撵上来说,等等我。我们都知道他胆小,就故意快些走,不理他。等到一看见水,他的眼睛马上闪出了光芒,第一个撅起屁股,把脑袋插进泉里一阵牛喝,直到小四拍了他一下,才直起身子打了一个大大的水嗝说,张爷爷,你真是个棒槌神仙。张爷爷哈哈大笑说,这周围的山山水水我哪儿没走到在燥热的山上,我们有时会遇到一片片托盘果。红通通的一大片,熟透了的发紫,像要冒出水来。我们就欢呼起来,放下筐,专挑大个的往嘴里送,吃得嘴通红,手也是紫红色,然后用松椴树叶包一大包放进筐里。
夕阳西下,我们一行四人走在回家的山梁上,筐里沉甸甸的。张爷爷在拉长声音唱一支歌,听起来不像唱,更像喊叫,却听得我们无比神往。
长白大山藏百草,根根草茎都是宝,要想识宝进山来,山里有棵不老草。
那个暑假,我身上蜕了一层皮,变得油黑铮亮。
青年可从老年人身上学到他们所不具有的经验。
打梨去
一进入8月我们就等不及了。七月核桃八月梨,山梨要熟了。一想起那由青变黄,压压地把树枝都坠弯了的山梨,我们的口水就忍不住要流出来。
我们在一个星期天早晨进了山。翻过几道岗,踏着一层白雾,我们走走停停,在林子里转来转去,走过一棵梨树又一棵梨树。一看见那满树的梨,惊喜地喊叫一声,拿石头往树上一扔,就噼里叭啦一阵响,拿起梨一咬,又酸又涩,籽才半黑,不要,又去找新的梨树。找妥了,就坐下休息,捡落下的梨吃。吃够了,再望望满树的梨,我瞅瞅小四,小四和狗剩瞅瞅我,我和小四就上树了。我们在树上一晃,狗剩就在下边叫唤。冰雹似的梨好几个砸在他的脑袋上。小四说,你真膘,先在边上歇着,等我们摇完了你再去捡。我们一通猛晃,不一会儿树上的梨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我们下得树来,狗剩还在坐着吃梨。小四说,快捡啊。狗剩说,不晃了?好啊,看我的,扔掉半拉梨,撅起屁股,张开手臂,恨不得几下就把地上的梨划拉到一起去。我和小四笑笑,又去附近找梨树。一上午,我们就把袋子装满了,大梨小梨青梨黄梨好几种,还捎带了一筐。
吃完干粮,喝足水,我们找起袋子拎起筐往家走。走不多远我们的腰就弯了,胳膊就麻了。我把筐里的梨倒掉一半说,你们也倒点吧。狗剩盯着我我一个劲摇头,小四也说不倒。下了山小四把筐里的梨倒掉了一半,狗剩犹豫了一阵也倒掉了一少半。我又把袋里的梨倒出来一些。走了挺远狗剩还往回看。我们扛着袋子弓着背又走了一段,小四把袋里的梨倒出来三分之一,背起来走了。狗剩渐渐落在我们后边,我和小四坐下来等他。他撵上来了,呵哧带喘地,一下子倒在地上不动了。我说你扔点吧,他犹豫了一阵,打开口袋倒出来一些,瞅了瞅,又用手捧回袋里一些。小四就笑,我也笑。狗剩说,笑啥,弄到这么多不容易,说死我也要把它背回家。我们又背起袋子拎起筐上路了。狗剩远远落在后边,天渐渐黑下来,狗剩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们坐下来等了他一会儿仍不见他的影儿,我说去接接他,小四说,我不去,谁叫他这么贪。我往回走,走了很远才看见他黑黑的影子。我喊狗剩,他答应了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哭腔。我说都等着你呢,哭啥。狗剩抓住了我的手说,我害怕。我说怕啥,我们就在前边不远,我这不接你来了。我抓起了他的筐,就这样走走歇歇,我们终于把梨扛回了家。狗剩一到家门口就躺下不起来了。小四说,我算服了,你这财迷。狗剩一脸苦笑说,我赢了。小四说,不是我们帮你,你赢个屁。狗剩说,你们没有梨了别忘了吃我的梨。
第二天,我们把梨放在盒箱里,盖上香蒿,把梨捂起来一些,又串成一串串的梨坨挂在房檐下边晾干。捂的梨,四五天就出香味,天天都有梨吃。梨坨子冬天取下来洗净,放在锅里一蒸,又酸又甜,真是那个时代终生难忘的“美味”。
人与信心同青,与犹豫同老;与希望同青,与绝望同老;与自信同青,与恐惧同老。
拣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