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浪跟东方晴交往,迄止目前,仅限于网络上的交流,满打满算,二十三天。在此期间,他们用手机发送过两次短信,却不曾打过一次电话,东方晴没尝试,费浪也没尝试。她曾提出视频聊天,他没同意,后来,她也没坚持。其实,费浪的笔记本电脑配有内置摄像头,他不肯开视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多保留点神秘感。现代社会,电子工具高度发达,捕声捉影,不费吹灰之力,但两个“透明人”打交道,并不好玩。
费浪预感到,他和雨点儿见面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如果没有意外,就在半个月之内。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既然他连见光死都不怕,还怕听到她的声音,还怕视频聊天吗?”算你说中了,费浪不怕见光死,就怕视频上的那个人与他心目中的那个人无法吻合,就怕她的声音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声音,他就怕这个。你不明白?不理解?那没关系,这纯粹是费浪个人的一点讲究。见光死,死就死了呗,死得悲壮惨烈,就像一堆炮灰,背转身走开,抹一把眼泪也无妨。倘若对着视频两眼发愣,煲着电话粥心情发虚,不知该如何收场,那才真叫尴尬。你说费浪是臭讲究,那就算臭讲究吧,没人反驳你。你做的事,他都看得惯。他做的事,你也要学着怎么看怎么顺眼,要不然,你生气,闹出病来,他可不管。
东方晴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他们这叫咬合,叫默契。冰雪聪明,把握得好就不会闹冰灾和雪灾,她有这个能耐。
白天,费浪一鼓作气,写了七八千字,这个“带速”他很满意。潜能和好奇心被激发,像是一匹战马,连缰绳都勒不住它的跃跃欲试。就算这样,费浪仍然等到吃完晚饭后才去登录MSN。仅过五秒钟,也许还不到五秒钟,他就收到雨点儿发来的闪屏振动。
雨点儿:哈,哈,我引蛇出洞,总算逮住你啦!
费浪:果然身手不凡,但你要明白状况,我可是眼镜王蛇,毒性大大地强!
雨点儿:我最喜欢吃蛇肉,你就送上门来,服务可真周到,呵呵。
费浪:今天不许你赖账了,非要把那个故事讲出个结局来不可,听你讲故事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你不写小说,读者的损失很大啊!
雨点儿:这话我爱听,凡是甜言蜜语,以后你要尽可能多说,又不用你交纳增值税,拉动一下精神内需,何乐而不为?
费浪:没问题,在下恭请东方小姐快讲述老外婆的爱情故事,这么久,也该分解一回了。
雨点儿:可怜的费浪,我这就三言两语把故事的结局交待完,先满足你的好奇心。
费浪:那可不行,还得像往常那样娓娓道来,不许偷工减料!
雨点儿:好吧。上回我讲到王琦告别茗茗,他回部队后不久,国共两军就开始全面PK,先是辽沈战役,然后是平津战役,最后是淮海战役,不到半年时间,蒋家王朝的家底子就差不多掏空了,急着逃往台湾。王琦所在的军队,被打得七零八落,王琦受了腿伤,伤情不重,只得遵守命令,搭乘运兵船过海,他想开溜,找不到机会,开溜的几个朋友都被宪兵队枪决了。他想给茗茗写信,也无处投递。王琦深知,这一去,海峡水深浪恶,归期难卜。今生今世,两人再见重逢,已属奢望。他的眼在流泪,心在滴血。茗茗在绍兴婆家枯待,望眼欲穿,可她消息闭塞,仅从小道传闻分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王琦是死是活?情况不明。至于他已被运兵船送往台湾高雄,她更是做梦也想不到。
费浪:他们这一别,少说也是三十多年啊!
雨点儿:过了一年多担惊受怕的日子,茗茗始终没等到王琦阵亡的噩耗,但也没等到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接下去的事儿,越发不妙,划定成分时,她被划为“反革命家属”,好在当地民风纯朴,村子里姓王的人多半有亲戚关系,没人欺负她。活着吧,屈辱地活着,也得活着,苦苦地等待王琦归来,就好像等待太阳从西边出,月亮从东边落,那不是希望渺茫,而是绝望。王琦亲手种植的那两棵香樟树已长到了碗口粗,茗茗常在树下愣怔着发呆。村子里,许多人都同情她,也有人去陪她聊天,但她很少说话。
费浪:她没怀王琦的孩子吗?
雨点儿:这正是茗茗的一块心病,也是她特别难过的地方,若怀有王琦的孩子,她至少有个安慰,内心也不至于那么孤凄啊!到了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筑起一座座土炼炉,到处烈火熊熊,有的人连吃饭的锅子都砸了,炼出一坨坨黑乎乎的铁疙瘩,那种疯狂难以想象和形容。村子里砍掉了许多大树,后来,有人瞄中了王琦手植的那两棵香樟,茗茗得知此事,她守在树下,死活不让斧锯靠近。几天后,她病倒了,那两棵香樟被人砍走。身体虚弱,加之伤心欲绝,不断流泪,茗茗的眼睛硬是哭瞎了。她心里太苦,想过自杀,上吊时,绳子没挂稳地方,结果重重地摔在地上,没能成功。那天夜里,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王琦穿着便服回来了,神情幽幽的,对她说:“茗妹,你千万不能死啊,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回家的。”说完这话,王琦的影子就飘然离去了。尽管这只是一个梦,茗茗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安慰。她决定,往后不再自寻短见,一定要等到王琦回家的那一天。不是说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吗?那就等!
费浪:梦想真能救人,为梦想而活着,心气更高,心劲更足。
雨点儿,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到了1960年,“大跃进”的恶果充分显现出来,在全国范围内,饥馑肆虐,饿殍遍野,各地饿死了不少人。绍兴的情形比别处好些,但饿死人的事情还是有的。村子里有一户萧姓人家,一家四口,饿死了三个,只剩下小女儿萧禾,四岁多,也已奄奄一息。别人都不敢收留她,谁收留她,抠出家中粮和口中食,谁就可能没命。萧禾平日对茗茗很有感情,她总是叫她“瞎妈妈”。在萧禾命若游丝的危急时刻,茗茗去把她抱回了家,硬是用米汤水把这个已走到冥河边的孩子救活了。萧禾醒来后,哭着对茗茗说:“瞎妈妈,我以后就认你做亲妈妈,我就是你的亲女儿,好不好?”茗茗用打满补丁的衣袖擦干萧禾脸上的泪水,又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可是她们越擦泪水越流淌,娘儿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生死路上,从此她们相依为命!
费浪:太感人了,我忍不住要落泪了。萧禾就是你母亲,对不对?
雨点儿:对啊!茗茗问萧禾愿不愿意把姓名改为王莹,萧禾点头同意。
费浪:这个“莹”字,似乎包含了思念王琦的感情成分在里面。
雨点儿:给养女取这个“莹”字为名,茗茗的解释是取“琦”字的“王”,取“茗”字的“艹”和“丶”,合而为一。
费浪:用情至深的人,才会这样取名。
雨点儿:王莹对茗茗的救命之恩牢记于心,对茗茗一直十分孝顺,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大学,那年她21岁,在班上是年纪最小的学生。看到女儿上大学,茗茗特意到那两棵被砍掉的樟树的树蔸边,燃了烛,焚了香,放了鞭炮,跪着向远天远地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大学期间,王莹与同学东方晓结了婚,东方晓就是我父亲。小时候,我老缠着外婆讲故事,她就不厌其烦、不厌其详地讲述她和王琦的生死情,还将那把桃木匕首拿给我看,当成稀世罕见的宝贝似的,不肯给我玩耍。有一次,我去偷拿了,结果被母亲发现,若不是我撒开双腿跑得快,准定会挨一顿打骂。当年,我听不太懂外婆讲的生死情,但听得很认真,几乎每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费浪:后来,茗茗见到了王琦吗?
雨点儿:茗茗是1990年秋天去世的,她辗转得到了王琦还活着的消息,感到特别高兴,可是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宫颈癌的癌细胞已经转移。那时,医疗条件特别差,别说存活,就是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最后那些天,外婆痛楚得脸都变形了,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但她就是不喊痛,我从未见过这么有毅力的女人。去世前,外婆将桃木匕首交给我,一边流泪一边说:“要是外公从台湾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还给他!”见到这番情景,妈妈转身抹泪,我却问了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我从来没见过外公,怎么认识他呢?”外婆满头白发,已没有一根青丝,相貌虽然枯槁,五官仍旧端正,美丽的痕迹依稀犹存。外婆听到我这个问题,深陷的眼窝里竟然露出了笑意,她说:“外公会认出你来的,只要你手上拿着这把桃木匕首。”
费浪:我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多情多义的外婆!
雨点儿:我内心确实为自己是她的外孙女感到自豪。她的遗嘱很简单,那就是她死去后,我父母一定要将她的骨灰埋葬到家乡的那两棵樟树的树蔸间。活着的时候,她没能等到王琦归乡的身影,死去,化成了灰,她也要遵守当年的誓约,等待王琦回家的脚步。
费浪:王琦回过大陆吗?
雨点儿:回来过一次。那是1991年春天,经过多方辗转,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父母。王琦的照片我见过,那是他二十四岁时与外婆的合影,除了“英俊威武”这四个字,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词去形容。现在他已是白发苍苍,背有些佝偻,腿脚也不太灵活,皱纹络面,每一根似乎都能牵出无数愁苦。父母对王琦非常尊重,我和妹妹也都亲热地叫他外公,他给我们家带来很多礼物,吃的,用的,玩的,有些东西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第二天一早,父亲找单位要了一辆小车,带着王琦回了一趟村庄。那栋青砖旧瓦屋,仍由一位亲戚住着。屋后的新竹已经成林,房前的果树则早已消失。听说王琦从台湾回来了,村里年纪大些的老人都由儿孙辈搀扶着过来,彼此握手相认,有人唏嘘,有人流泪,有人问长问短,有人则呆呆愣愣地看着,喉头哽咽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也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份阔别重逢的心情。
费浪:王琦看到那两棵樟树被砍掉了,他肯定十分伤心。
雨点儿:去村里的途中,母亲已跟王琦谈起樟树被砍的旧事。他沉默良久,然后才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形势险恶,你妈和你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应该谢天谢地!”王琦在台湾是上校军衔退伍,后来做茶叶生意,经营有方,许多跟他情况相同的老兵都在台湾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却孑然一身,心如止水。每天忙完店里的事情,回家后,他只做两桩功课:一是诵读佛经,二是对着镜框中他和茗茗的结婚照,很长时间目不转睛,一言不发。王琦不打麻将,不去风月场所,吃饭,随便一两个菜,即可对付,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生活之简单朴素,到了令人啧舌称奇的地步。两岸通邮后,他先是写信回村,由于地名更改,信被退回,后来他又通过香港凤凰卫视的寻亲节目寻找我外婆,也毫无结果。几近绝望的情形下,他通过回大陆探亲的友人,获得一条重要线索,找到了我父母的单位。如果不冤枉耗去这么多时间,他本来是可以见到他日思夜梦的茗茗的。樟树被砍掉了很多年,树蔸上发出的绿枝也已长得颇为粗壮。王琦把香烛、纸钱、鞭炮拿出来,该点燃的都点燃,然后他跪在外婆的坟前,垂首说道:“茗妹,琦哥回来看你了,回来得太迟了,对不起你啊!”开始时,他还只是抽噎,但感情的大闸一经开启,立刻老泪纵横,父母亲和我,还有妹妹都跪在坟头,受到外公的情绪感染,个个痛哭流涕,来见面的亲戚和乡邻,甚至不相识的围观者,受到感染,也跟着流泪。那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伤感的场面。我们把外公扶起来的时候,他面色如土,涕泪沾襟。费浪,我现在已经泪流满面,为我苦命的外婆,为她和王琦坚贞的爱情。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比传说,比经典,都更为凄美,太令我感动了!
费浪:是啊!有时,泪水可以洗濯心灵,你的故事让我接受了这样一场洗礼,谢谢你!
雨点儿:费浪,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那么在乎真挚的感情,我受外婆的影响太深太深了!尽管我不是她的嫡亲孙女,但我认定自己血管里一直流淌着她的血液!
费浪:那把桃木匕首呢?
雨点儿:我把它送还给外公,他笑着说:“这是我送给你外婆的爱情信物,她遗赠给了你,你就留着吧。它没有给我们带来幸福,但愿它能给你带去好运气!”王琦回台湾后,为我特意定制了一只精美的桃木匣子,用来装放这把桃木匕首。
费浪:老外公还健在吗?
雨点儿:还健在,八十多岁了,依然神智清醒,能背诵《金刚经》和六祖《坛经》。我们去过台湾三次,探望他,我父母决定明年北京奥运会后,把他接到大陆来住,他也有叶落归根,死后与茗茗合葬的强烈愿望。
费浪:现在,我真的太想见到那把桃木匕首了!
雨点儿:不用多久,你就会亲眼见到它。
听东方晴讲述完她外婆的爱情故事,费浪内心痛楚了好一番。
情丝有多长,思念就有多长。思念有多长,苦涩的滋味就有多长。瞎外婆的那颗心简直就像水晶球一样晶莹剔透,最终却敌不过命运手中的铁锤。如果说王琦和瞎外婆的爱情是金,那么许多人的爱情充其量只能算铜;如果说他们的爱情是磐石,那么许多人的爱情充其量只能算是芦苇。二者不是同一种质地,不是同一个等量级,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由此看来,爱是一件乐事,更是一件苦事,正是这种比胆汁更苦的苦味,助人消化掉内心许多难以消化的积忿和深悲。
通常,费浪在“爱情”这个主题上用脑过多,就容易失眠,这一回却很奇怪,瞎外婆的爱情故事更像是足量的安眠药,他睡得出奇的香,甚至连梦也没做一个。别人的《天下无贼》能赚高票房,费浪的“天下无梦”则能赚好精神。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费浪还没起床,就有一种预感,今天“开盘”(他把开启电脑和敲击键盘称之为“开盘”)一定很顺,也很欢。这种天气,这种心情,这种状态,写作简直就如同燕子掠水一样轻松。
范蠡病愈了,他该亲自出面给那一百多名美女上课了,他和西施的爱情也该初露端倪。不用说读者等得焦心,身为作者,费浪也想加快进程。
美人齐集王后的玄武宫。卯时三刻,范蠡总教习准点现身。今天,他的装束十分朴素,头顶簪发用的是牛骨簪,身穿一袭玄色葛布长袍,足蹬玄色葛布鞋,古之君子必佩玉,无故玉不离身,这话是不会错的,他腰系宽约一指的牛皮带,带钩是白玉制成,由于腰悬长剑,既文质彬彬,又英姿飒飒,举手投足,洒脱而飘逸。快要到点时,西施心如鹿撞,及至看到范蠡从宫门外快步流星地走进来,她心里更是发生不小的骚动,是欣喜,是爱慕,是秘密深藏未露而又害怕被人窥破的紧张,那一刻,她脸上不由得飞起两朵红云,好在身旁没有人注意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一百二十位美人同时向范蠡行敬礼,异口同声地说“范大夫万福”,整个场面蔚为壮观。范蠡环视众美人,她们身着银灰色葛布衣裙,显得朴素而又清爽,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女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五岁。她们大多数出生于农家,只有少数出生于兵家和商家。现在,范蠡要教众美人玩些游戏,以后她们去吴国,全都是能派上用场的。听说今天的课目是玩游戏,众美人个个喜笑颜开,宛如春花绽放。
击壤,是游戏中最容易学会的,范蠡将壤拿给大家看,两块木头壤,前头宽,后头窄,大约四尺长,就像一双长鞋子。游戏规则很简单:先将一块壤摆放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然后用手中的另一块壤去瞄准和掷击,每个回合为三击,击中多者就是赢家。
游戏前,范蠡教大家唱一首短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击壤源自原始狩猎活动,众人用木棒和石块掷击野兽,到尧帝的时候,狩猎已用弓箭,击壤即演变成劳动者的休闲节目。
这首短歌曲调优美,是民谣风格,美人合唱时,显得轻松愉快。玩起游戏来,这些丫头身上的真性情即显露无遗,好胜的一定要分出输赢,顽皮的背对着目标也能投掷,掷中了的或得意夸耀,或自称侥幸。范蠡注意到,西施投掷的手法不太准确,他过去示范。
“西子,你看,手要握住窄柄底端的位置,这样更好用力,投掷的时候,先揣摩一下力道,投出去后,看看结果如何,再决定加力或者减力。多练习几次,就得心应手了。”
西施再投时,手法还是不正确,范蠡便手把手地教她。西施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宛如白玉中泛起霞晕,美得令人目眩,范蠡这么做,也算是与西施肌肤相侵了,心中涌动奇妙的快感。被自己心仪的人第一次握住纤纤素手,这种激动的感受,西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投中了!姐姐又投中了!”看到西施投壤连中三击,众美人齐声欢呼。
“这都是范大夫教得好!”西施谦让道。
“范大夫也教妹妹了,妹妹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眼法和手法呢?还是姐姐悟性高!”郑旦最好的成绩也只有三掷一中,她对的夸赞之中难免带点嫉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