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它农人,父亲更钟情于劳作。在他眼里,劳作是他的本分,大地是他的生命,一生的时光都倾注在上面。日夜不停地劳作,则是他活着和好好活着的意义。父亲珍爱土地,刨地时比一般人都要精细,左一遍右一遍,乐此不疲。沉醉时还会伸出手来,把镢下的泥土捏上一捏,然后面带着会心的笑。我曾多次和父亲一起劳作,同样躬身于松软的泥土堆里,只能看着父亲手中挥动的镢头,叹息不止,使动镢的,唯父亲也。那时我看着父亲把镢举过头顶,似乎一把长柄铁锤,在大地上舞动,整个大地都被颤动起来了。耳畔哧哧的声响,恰如大地开花的吟唱,滚圆的汗珠顺着父亲的脸颊还有黝黑的脊背滚落下来,似乎一个个沉甸甸的秋天就从镢下奔涌而来。镢有时遇到石块,还会迸出火星来。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的脊梁,这时也会像张大地之弓,弹出铿锵的声响。
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一镢一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劳作,白天与黑夜,春天与冬季,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镢变得愈来愈锃亮,大地亦愈来愈肥沃,只有父亲渐渐老去。但他那手握镢头抡向半空的瞬间,却成为烙印在我心上的画卷。
父亲把一生交给了镢。他的庄稼在村里总是头等,产量最高。这是父亲最开心的事了。他把与土地劳作,当作生命的功课,当作人生的苦乐之源。悲哀的是,父亲完全不顾时代的进步,机械化种田早已席卷乡间,他却依然固守镢、犁铧等农具,坚守原野。望着他那凸驼的腰背、斑白的两鬓,我劝说父亲放下镢,但父亲依旧我行我素,一把镢,终日盘桓在乡野里。老家,满屋醒目的镢、犁铧、锄、镐等。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这一生已经和农具合二为一了。
父亲在乡下劳作,我在城里摸爬滚打。那些水车、连耞还有暗藏着麦香的镰刀、石磨啊;还有忠诚敦厚的耩子等,于我渐渐模糊,可我依然感受到乡村宁静的岁月和安稳的日子。精彩的世界之外,我们发现,离心脏最近的不是城市的喧嚣与繁华,而是有着“稻花香说丰年”的静寂乡村,那才是我们的根。
写写刨子
村庄是有灵魂的,不是说几间草庐的并列,上升几缕袅袅的炊烟就是村庄了。秋风一伸出金黄的手,向田野召唤,农人和乡野立马生动起来。这时,你就会发现村庄浓浓的村味四散漫溢开来。村里村外,阡陌乡场,遍地是失散的金黄的稻穗和打场后留下的稻草,似乎分娩的稻草倒在大地上,像妩媚的女人,等待着男人温柔的拥抱。你看不知风情的乡村孩子们,在夕阳的柔光里,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此刻,只要你稍微探望眼,沿着屋檐或者屋檐前的树看去,你一定会惊呆了。在稻草垛的不远处,一对村姑、村哥正在屋檐角旁的那棵椿树下手牵手说悄悄话呢。而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致,无数的大芦棒子用包衣缠绕在一起,手拉着手,顽皮地冲着农人笑呢。憨态可掬的笑容里,露出一行行金黄的牙齿。从大芦粒的光泽里,我们读到了那晶莹的喜悦。有的骑在树杈上,耷拉着两条腿,有的躲藏在屋檐下,偷听农家的心事呢,还有的大芦棒子没有来得及牵手,酒醉到在门前,看着农人蚂蚁搬家似的忙个不停。
这是农家一道颇为喜人的风景。农家日子的味道、乡村的味道以及人生的况味,似乎都凝结在这金黄的成群成群的大芦棒子身上了。白天,是金黄的太阳,照亮着农人的汗水,夜晚,它们就是升腾起来的红灯笼,照彻着农人回家的路。
这就是大芦棒子的光芒,点燃着农家火红的日子。我们这地方叫大芦棒子,其实它又叫玉米、包谷、包芦、玉蜀黍、大蜀黍、棒子、苞米、苞谷、玉菱、玉麦、稀麦、玉豆、六谷、芦黍、珍珠米、红颜麦、薏米包、包谷等等,各地有各地的叫法,各地有各地的风味。一粒粒饱满的粒子,浓缩着岁月的精华,喂养着小村贫瘠的日子,让我们强健起了筋骨,壮实了头脑。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农民是国家的血液,每一座高楼大厦,每一个繁华富裕的都市里,怎会少得了农业的影子和农人的艰辛?城市以及城市的人,只不过是农人从旷野里甩出去的一块会飞翔的泥巴。
在一个遗忘的冬天里,我和大芦刨子第一次相遇了。朴素的脸庞,似乎与破砖碎瓦没什么两样,置于墙角,纯粹是一块褐色的砖坯。让人更为诧异的是,没想到就这样的一个物什,却主宰了整个冬天的情趣。
我们这里把它称作大芦刨子,顾名思义,一种专门用来剥大芦粒子的农具。把原木剖出两半,剖开的一面挖出槽沟,中间挖一个比鹅蛋大的方口,以便漏下大芦粒,再在槽口边上嵌入一根钉子,尖头朝外,锋利无比。钉头在弧形槽子的中间又略高于弧形的表面。当大芦棒在上边滑动时,铁钉正好刨下棒上的玉米。被刨下的玉米粒,也顺着刨子上开出的窗口倾泻下来了。
农人总会在泥土与日子的搏斗里创造奇迹,如这大芦刨子。大芦粒子在瓤子上团结得很紧密的,原先农人纯粹靠大拇指剥的,一夜下来,大拇指及手掌通红通红的。而大芦刨子的出现,给剥大芦粒子带来量的飞跃。这大芦刨子,就像牙签一样,在大芦整齐的牙齿上,用尖锐的齿剔出一行行间隔的空槽,然后再用手轻轻一拧,大芦棒上的粒子就利索地脱落下来了。
脱去粒子后的大芦棒子,晒干了,农人总会留到清闲的冬季作取暖的燃料,就在冷天里围着火盆,守岁,听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那是冬季里一道温馨的风景。
乡下人家比不得城市人家,没有冷漠无情的防盗门。他们就像从东家跑到西家的老鼠,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门是敞开着,火盆里的火是暖着的,桌子上的茶还飘着清香。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遛门的人就来了,正巧赶上主家剥大芦棒子。遛门的人很熟练地搬个板凳,围着火盆坐下,嘴上夸夸其谈,手里则不自主地也跟着剥起来。少则一个,多则四五人,大家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手里也不闲着,用大芦刨子刨的,下手剥的,拿大芦棒子的,分工协调,整个一个标准的生产线哪。她们会谈起谁家的闺女好看呢,看那腰身,迷死人呢,谁家的男孩俊俏啦,家底子也不错,嫁过去会吃香喝辣的。有时也会说些乡村里发生的风流韵事;说说东村的骚二婆娘在大芦地里薅草,被哪个男人从后面抱住按在身底下,北村的黄花闺女在南方打工,一个月挣好几万呢,敢情是做那个的吧,南村的张二毛在河岸上捡到一逃荒的女人呢……说得津津有味,时而叹息连连,时而传出爽朗的笑声,把窗外树枝上的积雪都震落下来。但是手中的活——大芦棒子却在一根根减少,一堆堆大芦粒子呈现在大匾中央。
冬季围炉剥大芦棒子,也是化解矛盾、和谈的好时机。谁和谁要是白天结下的疙瘩,挑个这样的时机找上门来,边剥大芦棒子,边蜻蜓点水地唠起来。哎呦,她二婶啊,昨个我说话有点过分呢,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和我计较吧。说什么呢?她三娘,我可早就忘到脑后去了,你还记着哪!
接着双方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还差点岔了气呢!
犁之情
陷落。坍塌。我越来越深陷于农具的落寞中了。隔着各种纸醉金迷的灯火、颓废迷茫的脸庞,红色的头发、紫色的唇,还有泛滥的吻,怀念其乡间墙上深挂着的犁铧了。这木质与泥土的武器,裹挟着大地与生命的气息,在寂寥的乡野上游走。今夜,犁,让我沿着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土地,沿着锋利走回历史的阑珊处。
乡间,无垠的旷野。作为一种古老的农耕用具,以牛牵引用于翻土、直立行走的犁,这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农具,中国农耕文化的活化石,划出一道历史的光芒。追溯犁的前身,它的乳名叫做耒耜。耒耜,古代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是犁头,用以松土。据传由炎帝首创。《易·系辞下》载:“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说文》中云:“耒,手耕曲木也”。《礼记·月令》记载:“天子亲载耒耜”。“耕者忘其犁”,“纵有健妇把锄犁”。犁的历史悠久,她经历了四五千年的风雨历程。据悉,我国春秋时代就开始用牛拉犁耕田。
在人类还不能真正挺起腰杆走路时,犁,只能借助自然的造化,向山石要锋利。石犁,是他们最早的农具,接着木犁,铁犁。人类在匍匐行走的时刻,似乎就读懂了大地的重量。在笨拙地膜拜之后,从直立行走的直辕犁,到今天我们常见的鞠躬尽瘁的曲辕犁。
读犁,利下面是个牛字,注定牛是大地的服役者,成为大自然里最重要的开拓者;是牛一生的追随者。犁由牛轭、犁杠、缰绳等构成,铧,是犁的末端部分,是进入泥土的铁,是解剖田地的手术刀,人类伸长的手臂,一双在泥土里刨食的筷子。
当我们在记忆的深渊里解读犁时,我们不能不崇敬我们的祖先。犁最智慧的地方,一是犁壁,即安在犁后面立起的铁片,光滑有斑纹。犁壁有单面、双面之分,单面可向一个方向翻土,特别适合不需开沟起垄的水田,而双面犁壁则可同时向左右两面翻土。这样,耕犁的功能除了松土外,还兼有翻土、碎土的性能。另一是扶手,到丁字形的扶手,经年与农人并肩作战,驰骋在大地的战场上,把粪土、种子埋在土里。粗糙的木器已深深烙上农人的手纹,光滑,闪亮,汗水浸过,岁月泡过,带着农人的体温,融入原野的命脉。
犁,不由地让我们想起两个词语:“犁旦”“犁明”。天将亮未亮之时,又被称为“犁明”,即“黎明”。犁田的农人,日出之前就已开始劳作,故“拂晓”也被称为“犁旦”。《史记·南越尉佗列传》:“犁旦,城中皆降伏波。”人类的日子不正是犁翻开的么?
犁是让人尊重与敬畏的。不要小觑这木与铁的组合,如果把农具排行的话,犁应为农具之首。对着土地佝偻身躯,不是软弱,不是屈服。那是对土地的虔诚,膜拜对农人的坚贞。它耐苦、执着和坚毅,像动物界中的老虎,一旦拉到旷野,就是它驰骋的天下。荒芜的田野上,犁,一支如椽的大笔,在农业的稿纸上写下春华、秋实。
当夜色渐浅,晨光未开之时,大地一片寂渺。农人已打开夜色的大门,走向旷野深处。沉默的牛拉着憨实的犁,掀动的泥土混合着春天的水系,滚动的声音,宛如阵阵春雷。一个生于泥土葬于泥土的的农人,一条无言忠实的牛,一把传统的曲辕犁,在时间与空间里,开垦着原野、炊烟,还有整个农人的生存。人与田野,人与牛,人与犁,谱写着大地的历史。
吾父辈农民。父亲的那张犁至今在老家的山墙上。空荡荡的老屋,一张弯曲的犁,却布满屋顶整个的天空。奔走的犁,空旷的野,还有激昂的号子,瞬间沿着弯曲的犁柄,沿着农事的经脉,汹涌进来。细细抚摸着犁,想像祖先们是怎样,握着犁把,摇动犁铧,犁出了一页页人类灿烂的生存耕耘史。
顺着犁指引的方向,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田野,离开了在乡间劳作的犁。但当我偶遇犁时,仰望它,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祖先汉子们握着它时内心的欣喜与希望。同时,我也感受到了犁的沉重。这是一种穿越了数千年甚至数万年的沉重,土地的沉重,日子的沉重,多少农人曾经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以生命为犁铧,以岁月作为他们辽阔的旷野。他们,像犁般把头颅一律向下,呈现一种扎入和开垦的姿势,一种努力深入的姿势,深深埋入土地的怀里,吮吸大地的精华,喂养一个金色的年头。于是,人类的历史就深入了文明,深入了繁衍昌盛。
对于土地,农人是上苍派来的最忠诚的读者,从泥里生,又回归于尘土,只有他们,才懂得大地的心情,才能与大地默契交流,只有他们才珍惜土地,感恩土地,精心侍弄土地,只有他们才把土地当作命根子,生死相依。
而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农人是落伍的一群,喑哑的一群,泥性的脚踩在战战兢兢的斑马线上,他们却感到生命的道路上随时随地会亮起红绿灯。到处弥漫着的是奢靡、挥霍,到处充斥着显贵富豪们的吆喝狂笑和一掷千金。曾经,他们用赤色的胸膛垒砌了田野的高度,如今,城市用钢筋水泥的冷漠迎接他们,包括那张犁,甚至包括它犁过的上下五千年甚至更长的历史,纵横八万里甚至更广的史册。
城市是拔高的旷野,高楼是长高了的庄稼。今夜,就着日光灯的光芒,我扒开城市的缝隙,去阅读,去思索;水泥是泥土的前身?钢筋是农人的背影?陶渊明诗云:“秉耒欢时务”,看淡了功名利禄,红尘滚滚,也许心中自有一片旷野,供生命去犁铧。
正午时分,旷野中,一****着上身的农人,一手扶犁,一手扬鞭,正驰骋在原野上,此刻,阳光如瀑,四周弥散着泥土、种子和野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