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之香
在乡间,红薯算上是最独具特色的粮食了。在那饥饿的年代里,那些憨实、肥嘟嘟的红薯,成了乡间日子的主题,是母亲灶前最爱钟情的食物了。
也许红薯,在这时已经是个渐行渐远的的物什了,躲在时代的缝隙里,宛如古老的歌谣,吟唱在乡间的阡陌上、旷野里。那些胖乎乎的、泼辣的乡间植物,枝枝蔓蔓的绿色身影,一直延伸到我城市的阳台。正是这甘甜的粮食啊,喂养曾经瘦弱和懵懂的我,把我送出很远很远。
印象里,在老家的乡场上,有块三分菜园。也只有这地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其余的都是的公社的。父亲和母亲忙完了生产队里的事,趁着皎洁的月光,总要到场上拾掇一多,把泥土刨成一垄一垄的。趁着月光,拿着红薯秧一棵一棵栽,那情景,犹如在侍弄怀中的婴儿。父亲呢,则从远处担水,一瓢瓢浇水。不久,一行行翠绿就挂满了墒沟,渐渐地,就把泥土盖得严严实实的了。
秋风一起,喜悦的日子也就来临了。全家也都是严阵以待着,父亲早就准备好了牛、犁铧和板车,还有储存红薯的地窖。母亲也三六九到园子旁欣赏一会,其实也是去看青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动物糟蹋或者偷盗现象。这或许是可笑的事情,红薯又不是什么宝贝的,但在那年月,确是我们家救命的稻草。
也是月色如水的夜晚,四野一片清辉,田野里空荡荡的,稻子早已收获一空。不远处只有枯萎的芦杆还枯黄地站在月色下,耷拉着空虚的脑袋,零落不堪的样子。这时父亲牵着牛拉着犁铧,顺着沟垄一路吆喝开去。在他那厚实的身后,一嘟噜一嘟噜红薯,从犁铧下浪花般涌了上来,大朵大朵的,恰似红色的花朵。跟在父亲身后的,是挎着柳条篮子的母亲,躬着腰板低头捡拾泥土上的红薯,一篮又一篮的,不一会,堆成小山似的。父亲也堆满了笑容,不时还传出几声嘹亮的牛号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母亲趁着直起腰的空当,对坐在埂上的我说,儿啦,今年冬天有好的吃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至今也没有明白母亲的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记忆中餐桌上上演的就是稀饭、饼子,要不就是带点青菜的粥,因为带了点青菜,中午的饭就不用吃咸菜了,咸菜可以晚上再吃。我常常咽不下去,可我不敢说出来,姐姐曾告诉过我,吃饱就行了,认字去吧。那时我正念小学一年级,八岁。父亲是典型的中国式农民,大字不识,憨厚淳朴,但我的成绩出奇的好。父亲知道日子的苦涩,不说,从生产队挣完工分回来,扛上捕鱼的家伙,一会一顿鲜美的鱼汤就有了。
红薯一直陪伴着我乡村读书的日子。天蒙蒙亮,早起的姐就烀了一锅红薯,厚的是红薯,稀的是玉米面,我把肚子吃得鼓鼓的,这也是姐吩咐的,不然到中午时肚子会咕咕直叫的,我信。当然,有时咱家的鸡要是不偷懒的话,我还能幸福地吃上个鸡蛋。吃烦了,母亲就吩咐姐到溪中把红薯洗净,放在竹制的架子上,担在锅地,添上水,蒸了起来。这样,我吃红薯就又水里吃到了陆地了。有趣的是还可以装几个熟透的红薯放在书包里,课间趁老师不注意偷着吃呢。其间,我还吃过味道甜美的红薯藤炒辣椒、红薯条炒辣椒和烤红薯。
贫穷的日头造就智慧的乡民。作为所谓丰收的红薯,为了作为主粮维持日头,母亲不得不想出过冬的法子。因为如果不加储藏或者其他,红薯在冬季会烂掉的。这样一来,乡村的又一美景就美仑美奂地展现出来。
在菜园的一角,母亲做在一张木墩上,屁股下是镰刀柄,前方是带刀的红薯刨子。在母亲手不停的忙碌中,那雪花般的薯片从母亲的额前飞了出去。父亲就把一片片刨出来的薯片用篮子挎走,又整齐均匀地排列在泥土上,等到太阳一出,晒干水分,一种叫红薯片又称为山芋干的红薯家族成员诞生了,陪伴着我整个冬天的日月。而那些白花花的薯片,在我上晚自习回来的路上,仿佛地上的月光,亮堂堂的,照亮我回家的路。
瓜菜半年粮。红薯就是我们家的粮食。土里长大的乡村娃,都把红薯当作宝贝,虽然红薯不养身子,却它营养着我们的脊梁,直直地担起了父亲的期盼和岁月的重荷。
如今,红薯已开始成了珍藏的食物了。黄昏时分,冬天闹市的街头巷尾,总会飘来一股熟悉而又喷香的红薯味,一瞬间,那朴实、亲切的情愫涌上心来,剥着烫心烫肺的红薯,父亲母亲那浓浓的温暖袭遍我全身……
怀念泥课桌
质朴的乡村,造就了无数充满着乡土气息的嬉戏。
比如在草垛里捉迷藏,到乡间田埂上比赛拔毛缨,还有挖田藕、逮泥鳅、走山羊等等,也许这些看起来单调的游戏,却是乡间的孩子们着迷的游戏了。有时哪怕是一把木制的小枪,一根牧羊的鞭子,都会掀起疯耍的风暴。从早晨出去,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在母亲唤归声里,带着满身的泥土、挂着一脸的汗水回到了家。乡村孩子的玩耍就是这样简陋,他们没有城里孩子优越的条件,他们所拥有的是蓝天、碧水、大地以及大地上一切所赋予的万物。整个乡野、村庄和轮回的四季就是他们生命成长的自由时空。
最让我值得回忆和留念的,还是我上乡村小学时当作课桌的泥台。那时,农村的孩子哪有木质课桌用?就连教室还是破旧的牛屋改做的,四面的墙上,挂满了编织梦想的蜘蛛网,还有地面上散发出浓厚的牛屎味,夹着知识的好奇,一起吸入我们的肺里和心里。三间教室,垒了八排位子,当然,老师的讲桌也是泥巴做的。每天,我们坐在石块搭成的凳子上,把书摊开在泥课桌上,昂头听老师讲课。教室里到处是灰尘,半天下来,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整个就是一群泥猴子,看了总让人忍俊不止。虽然那时的泥台没有如今阔气的多功能课桌,但是它有它独特的魅力。一张泥课桌就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刻上最初的生字,画上最美的图画;可以让我们感觉和父亲一样,他在广阔的原野上辛勤地耕耘着四季的庄稼。我们这些小孩子呢,就在方寸之间的泥课桌上,感受着田野的重托,近距离地和父亲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拓知识的旷野,去追逐人生的金秋。泥课桌,一逢到阴雨天,就更有趣了。教室内外,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一双双小手,在屋外和泥巴。原来,干燥的泥课桌难免在日常的磕磕碰碰中破皮掉肉的,所以趁下雨,老师就吩咐我们,快给泥课桌做美容手术啊!有些懂事的同学还为老师的讲台美化了一番。老师在课堂就表扬开了,说某某做了件好事,真是个好同学。大家听了,就觉得有些惭愧,一拍脑袋,我怎就想不起来呢?更有称奇的,还有的女同学从家里或田野里带来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小草,栽在泥课桌上,有时它们还能鲜艳好些日子呢。那段时间里,教室里就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在那艰苦的日子里,我们认真地读书写字。一粒粒生字,就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将来会开出盛大的花朵来。我们的老师虽然没有什么好的教具,好的电视、电脑以及现代多媒体,但是那七彩的语言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打开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有时我们上课走神了,突然会从不知名的方向传了一句,瞧,麦苗听的多认真啊!哪里有麦苗?不知何时,一粒麦子落生在泥课桌里,从湿润的泥土里伸出了半指来高绿绿的身子,正挺拔着听呢。开小差的同学见此情景,不觉脸就红了,课堂上就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如今,那简陋的乡村的泥台课桌早已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明亮的教室、漂亮的木制桌椅。然而,童年时的泥制课桌却给我留下最深远的怀念,我们饱蘸着父辈的艰辛和希冀,曾经在那泥制课桌洒下成长的欢乐时光,种下知识的种子,也教会我们在贫穷迷茫的岁月里,牢牢地树立读书求知的坚强信念。
温暖的草垛
草垛,乡村独有的风景,在树木和村庄的包围中,星罗棋布着。远远审视,宛如落下民间的太阳,在炊烟生起的地方,守护着村庄;又像一轮堇色的太阳,转动着属于村庄四季的轮回,瘦瘦胖胖,残残缺缺,到最后,一些新的面孔出现了,一些老的面孔消失了。然后,草垛依旧蹲在村庄的角落里,莫不做声。
从灯红酒绿里走来,我对草垛有着深刻的注释。在粮食前脚走进家门,草垛后脚就跟来了,它不会进家的,怕脏了屋子,像温顺的狗远远地守护着家门。如果说丰收的粮食,给了我们肉体一种物质上的温饱;那草垛啊,却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温暖,一种光的火焰,一种充满祥和和安宁的象征。
草垛遍布晒场、牛圈、阡陌上,偎依着村庄,栖息在炊烟醒来的地方。童年时,我和草垛捆在一起,它是我淘气的房子,是我游戏的天堂。童年的迷藏、母亲的批评,都被我藏在这松软的草垛里了。我曾用草垛来藏鸡蛋,骗取校门口诱人的麦芽糖;我也曾在草垛上假设陷阱,捕捉那胆大好吃的鸟儿。最令人痴迷的是,夏日的乡场上,在昏黄的马灯下,我和少年的朋友们在月光下嬉戏,喷香的稻草和着少年女友的纯香,一起涌上我的肺部和胸膛,让我莫名的汹涌起伏。这来自大地的恩赐,和父亲终日勤劳的回报,演奏一支农家的小夜曲,恬静而令人陶醉。
对草垛的敬畏,莫过于父亲了。也许父亲对草垛比我更有深刻的记忆或者理解。在他面前,草垛是那样的神圣、庄严。平时玩耍时浪费了几根草节,总会遭来父亲的责打。在粮食走进家以后,父亲总要找个响晴的天气,吆喝上我一起把草垛摊开,暴晒在六月的阳光下,使得每一根草上都沾满着阳光的气息。父亲说,只有这样,牛吃了,才不会觉得亏待了它。人啊,要是欺负这个从不说话的哑巴,真是要遭报应啊!父亲最值得自豪的就是堆草垛,这在当时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啊!村人眼尖,对草垛有着深刻的理解。草垛的大小好坏不是简单的问题,它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和今年的收成。从草垛的大小,农人就可以知道你家今年的粮食情况。庄稼人个个是好把式,否则会让人瞧不起的。草晒好之后,父亲就开始堆草垛了,也就是说父亲开始表演手艺了。父亲对草垛很有讲究,既要防水,又要防风吹倒。为此,父亲把从湖里打来的玉米杆扎好,排列在底墒作为地基,然后从四围堆起,不要向里缩,然后齐展展地披盖着,一层又一层,只有这样,草垛才会堆得又结实又饱满。好的草垛,有时可以保持上好几年呢。
草垛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记得那年代,好象农村家家户户都似乎缺柴少草之类的,我记得我们家的门口也只有矮矮的草垛。俗话云,不怕锅无米,就怕灶无柴。后来,打草,成了我们家一个冬天的主题。为了那高高的草垛,每天天不亮,我做在平车上,父亲拉着车,母亲在一旁走着,一起走向遥远的团结河去。据说,河水里长着不少芦苇,收割回来,可以作过冬的柴火。就这样,我们早上去,晚上回来,一车满满的芦苇就有了。芦苇收割尽时,父亲又会想出办法。家前屋后,树木很多,到了冬季,地上总会落满了树叶,树林里时而还能拣到枯树枝。耧树叶,这后来就又成为了我们收集柴火的又一途径了。再到后来,父亲还想出点子,带着斧头、锹等工具,到树林里挖掘伐后的树根,那可是过年烤火的上等燃料。总之,那个年代的冬季,我们家的门前,总会堆积着满满的大小草垛。除了稻草、麦草,还有树叶、树根等堆砌成的高高的草垛。在那寒冷的冬天里,父亲的腰杆始终挺得直直的。
也许,在父亲看来,草垛,就是他的粮食、炊烟,就是他生命中的温暖!然而,对迷失在纸醉金迷的城市中的我们来说,草垛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生之于土,死之于土。养大、暖大我们的不是都市的柏油马路,也不是水泥和钢筋的建造,而是我们熟悉和亲切的乡村,是我们孕育生命的糨褓和血脉。其实,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农业的儿子,乡村的子孙,篱笆、菜园、犁铧和袅袅的炊烟,都是我们命里的风景,是我们精神的家园,它时刻召唤着我们、反刍着我们,找回失落的勤劳、善良和坚毅的品质。霓虹灯下,我们的心荒芜了碧绿的庄稼了吗?也许,在行走中,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失落了庇护我们的草垛和原始的根系。都市的繁华或许不是我们的天堂,但草垛却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归宿!
乡场上是金黄的草垛,草垛上是一片精神的广场,回到乡村的我们,一群回归的鸟们,在阳光下,对着春天唱响生命更迭的歌!
远去的火缸
火缸是我们老家人称呼其独特的乳名。很多人叫它火塘,我独爱火缸,这只端在冬天手里的“茶”缸,在父亲的侍弄中,升腾起一个冬天的幸福与温暖,还有父亲无数古朴的守望。记忆里,过个年,在少年时的我看来,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腊月走近,父亲首先要忙着做过冬的火缸。
听父亲说,以前也没有火缸,只是在墙的一角,围个半圆,用石块或砖垒,中间留下洼地,那就是盛放柴火的地方。一个温暖的冬天过去,再看土墙上,战果累累,一面墙眼熏火燎的,成了一块抹平的黑布了。有时父亲还就地取材,在乌黑的墙上,留下自己的“墨宝”,无非是“张家差一袋麦种,李家欠几斤猪肉”等,歪歪斜斜的,涂抹着乡村人家的风情。当然,土墙上,更多的作用是,每当我在学校得到奖状时,父亲就把那面黑墙使劲地擦出巴掌大的地方,把我的奖状认认真真地公布上墙,等到四乡八邻的客人来我家边喝酒,便夸奖上一番。兴奋的父亲也就趁势说道,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