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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作战室里酝酿着浓烈的烟草气,一进来就呛人鼻子,为了防空又把所有的窗口都堵塞了,但人们依然是一口口地往外喷烟,好像数不清的烟筒子通到这里。尚志英皱皱眉,向烟雾的深处望着,望不到底,这里有好多人民军军官,从肩章上知道有步兵、炮兵、后勤、军医、工兵……人们很少说话,有些只是低声地谈着。军团政治委员和翟子毅坐在一起,在谈着什么。副师长王坚和军团长、军团参谋长在一起,商讨着什么,三个人都趴在地图上,可是不能再看清楚了,因为有烟雾遮着。尚志英好像迷失在浓雾里,只得在一个地方坐下,周围的人都不认得,他看着军团长那一簇人的动作,显然他们是这会议的主脑,人们在等他们商讨的结果,因而都静默着,有一个人低声地问到形势。

军团长带着一种轻视的样子,拿起新到的一张报纸,冷冷地笑了一下翻着,在找一段重要的新闻。

“这里,美国采用了新的阻挠战术,拖延谈判,企图保持朝鲜紧张局势,以便在外交上使用手段,妄想在联合国大会上蛮横地处理有关远东的问题:要挟它的仆从国在美同一手包办的对日和约上签字,阻碍把中国问题提出在大会上讨论……总而言之,我们先不去管它,还是谈我们眼前的情况吧!参谋长同志,准备你的报告。”军团长简短地说明着形势:“敌人把两个最精锐的师摆到文登里正面来了,调来了重炮,集中了大量的坦克。九月二十五日,敌人首先在西线发动的攻势,那里没有取得进展。范佛里特又把锋芒转到这里,这个攻势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准备工作。”

下面是军团参谋长发言。他把手里的一卷材料放到桌边,用东西压住,反回身拉开一张白色的布幔,扭开了一排悬着的灯,照亮了全部地图。他从桌上拿了一根木棍,自己闪在一边,向人们看了一眼,人们的座位又乱了一下,往地图这里集中。

“这里。”参谋长在战线上画了一下,又指向某一点上说:“敌人想用大量的坦克,劈开我军阵地,向淮阳推进,配合海军在元山登陆,这是他总的意图。现在在我们正面——文登里公路上是美军第二师,在美国说来是战斗力最强的。原有一万八千人,在洛东江,被我们军队歼灭了四千人。第二次战役,它的第九团被全歼,第二十三、第三十八团各被歼一个营,现在的兵力是一万二千人,一直在二线休整,这次才调上来。它的左翼,鱼隐山正面,是李承晚的第八师,原是警卫汉城李承晚的首都师。美二师的右翼,是一个法国大队,一千多人,现在已经全部进入阵地,它的炮推到了这一线。”敌人部署谈完之后,军团参谋长又翻到一些材料,谈着敌人装备,攻击手段,密集的炮火和连续的集团冲锋……越谈越叫人感到那残酷的战斗是步步迫近了。

战线地图在灯光闪照下特别发亮,上面布着密丛丛的小旗,好像每一面小旗上都散布着杀气。

会议不时被电话铃声打扰着,每一次铃响都显示了要谈话人的焦急心情。铃声好像一个人哑着喉咙在叫喊,要军团长、军团参谋长讲话,所有的人都静听着,细心地琢磨着每一个字和讲话人的面部表情。从地图上展示的形势,从人们的面孔上,尚志英立刻明了这一切,情况是相当地严重。现在他心里已经不是跳舞时的兴奋,也不是一个人在外面独步时的冲动,那时情绪是热烈的。现在他完全镇静下来了,由于想到敌人,心肠和意志变得冷酷而坚硬了!

入朝以来,他曾经到过兄弟部队去参观,学习防御作战,学习新的战术思想,住在前沿步兵连里,研究敌人战术特点。本来计划在一个月内,把营连指挥员都集训一次,贯彻志愿军司令部的指示和友军作战经验,当这还只是一个计划的时候,接到了立刻行动的命令,又值雨季,部队急于赶路,把所有时间都占完了。现在是急急忙忙地赶到,还没等喘过气来就要接受任务,划定防区,进入阵地……他们这一师人接整个军团的防,二十公里宽正面的防线。防区包括主峰鱼隐山,为阵地主要支撑点,高一二七七·一米,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东面智慧山是友军的阵地。尚志英团被划在鱼隐山和智慧山之间的文登谷。团的防区中间,夹着那条从杨口到末辉里的公路。所有到会的人都看着尚志英和翟子毅。军团政治委员低声地向翟子毅说:“有什么问题吗?”副师长王坚面孑L严肃,那种坚定不可动摇的表情,显现在他这老将的脸上。一切都是困难,但是必须勇敢地承当。他看了看尚志英,意思是说:“是党员吗?是,是干部吗?是,这就决定了一切。”可是多少人都对这刚刚赶来的部队,装备平常,缺乏近代化战争经验,一下子放到这样的位置……有的人感到惊讶,有的人则怀疑,有的人干脆是轻视的态度,在轻声说:“事情并不乐观。”有的人则摇摇头说:“终会有个结论。”

尚志英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这时有两种情绪:一个是感到这担子沉重而担心的兢兢业业的心情,一种是从内心激起的对这一切的蔑视,对于敌人,对于所有怀疑的态度产生了强烈的愤怒。但他保持着沉默,事情也很难说,现在已经不是乍一见面时的情形了,而是接触了实际问题,这问题是叫人担心的。

军团长是想详细谈谈文登里情况,看了看表,俯下身去摇铃,用严厉的声音说:“叫他快来,赶上开这个会。”说罢站起来向门外看了一眼,他是叫文登里的防军司令官、师团长尹大琪来,电话催他,接话的副官说:“师团长早已动身了。”果然,远处有喇叭声,一道白光迅速在山谷口扫了一下就熄灭了。尹大琪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那一段河床,径直的奔向作战室。在会议休息的一刹那,尹大琪一出现在作战室的进口处,被烟气和明亮的灯光弄得眼花了,停了几秒钟,就这几秒钟他也是在四下里探望着,尔后一直扑向尚志英,用有力的手抓住尚志英的肩膀,摇着他,热烈而亲切地说:“是你呀!尚志英!”不等尚志英的回答又继续说下去:“我估计总会有认识的人,不会没有,可是想不到有你。”又热烈地抓住尚志英的手。

尚志英这才认出了是尹大琪,个子不高,身子粗壮,宽肩膀,有一股执拗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依然如故,只是脸变了,黑、胖、两眼发光,这是一个人满意自己的事业和职位时所常有的那种神采。他一直盯着尚志英:“叫我再看一看,真是你吗?不会错了吧?”

尚志英激动的脸红了:“真想不到,一点也想不到,我早就打听你的消息,只要有从朝鲜回来的人我都问过。出国时我还想着,不过那是希望,真想不到啊!我们又并肩作战了!”说完,他们又热烈地拥抱住,会上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这一对朋友,被他们热情和忘我的行为吸引住了。他们走出门外去。

尹大琪说:“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生活吧?在一起打统铺,取暖,我们在大山里走着,从河北到山西,过小五台山脉,秋天,多好看的树林哪!我们露营,身上都结了霜……你结婚了吗?”“结了。”尚志英说。“有孩子吗?”尹大琪又抱住尚志英的肩膀。尚志英问道:“你呢?”尹大琪说:“我和你一样,不要说了,叫我们好好地待一会儿吧!”他们拥抱着,微微地晃着身子。分别八年了,在晋察冀离别,尹大琪到东北,尔后回到朝鲜,这样就是两个国家的人了。

军团长走来说:“你还舍不得撇掉雨衣吗?”

尹大琪笑了:“我是带它准备万一的。”他走到门口挂上雨衣又返回身来,大声说:“敌人炮火试射在今天十二时结束,对我们所有目标都试射过了。文登谷对面山谷时常有坦克发动的声音。”

军团长说:“正好他们这一团接文登里的防,你们两个人见见面吧。”

尹大琪惊讶地扬起了眉:“是你呀!尚志英……”

尚志英弄的不知怎么好,喃喃地说:“我正在担心……”

“不要担心,我相信你。”

当军团长走开,又去招呼副师长王坚的时候,尹大琪低声说:“咱们在一起时的那些人,我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争取到一个训练的机会吗?敌人已经知道了,说你们是‘首都师’,我们现在是以精锐对精锐。”

尚志英说:“你知道这是新组织起来的,我真担心!”

尹大琪说:“那就不对了,不要怕。美国兵不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