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在人们头上呼啸着,曳光弹在闪耀,森林上空是喧噪的。这一行人拉开了距离前进,不时停下来躲避炸弹。忽然行列里传来呻吟声。
尚志英大步地返回去。有一个人被两个人搀着。看样子那被扶着的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王炳晨在一边站着,没有说什么。发生这突然情况的人叫阎振龙。是王炳晨营一个排长。他很生气,显然他还没有打算做什么决定:是叫他继续跟着看地形,还是送他立刻回去?等待团长的指示。一看团长走来,他迎上去说:“阎振龙……”
团长问道:“怎么了?挂彩了?”
“没有,头昏、恶心、胸口痛。”
尚志英走到阎振龙跟前,看出他的恐怖情绪和神色不安的样子。
阎振龙在捂着肚子直叫:“妈呀!妈呀!一步也走不动了……”
尚志英站在阎振龙跟前,看看自己到来,是否对阎振龙起一些作用,阎振龙叫得更凶了。尚志英把脸转向王炳晨,带着责备的眼光看他,似乎在问:“怎么偏叫他来?’’随即命令道:“把他弄回去,告诉他,回部队不许胡说。”他从心里起了一阵厌恶,感到是莫大的耻辱,立刻一种不快的感觉包围了他。还没有进人阵地,只是看地形,又同着人民军的师团首长……把刚才会师和老朋友见面的兴奋,都涂上了一层“不光彩”的颜色,使他非常气愤,不愿意多说话,只简单地回答了师团长的关怀:“没什么,送回去了,我们走吧!”
路难走得很,坡很陡,满是小灌木丛,大概除去这次作战以外,别人是从不走这些地方的。人们在草丛里钻着,大炮轰鸣,一排排炮弹相继爆炸。每次爆炸之后,都有一阵沙子、石头、树叶、草屑,像雨一样地落下来。火热的气浪扑着人们的脸,爆炸引起了大火,烧着阴暗的森林。他们这一行人,在火堆和树干中间找寻道路前进。尚志英沉默着,不时看表,敌人是三分钟一排炮,非常准确。前面是师团长尹大琪,再前面是崔相俭带着这一行人,翻过六三五·八高地,到了最前面的那个小无名高地上,到达了最前沿。崔相俭说:“再不能往前去了。”
守在这个前沿阵地上的就是廉金泰的小队,此际小队只有五个人了。看到了这么多志愿军,他又惊又喜,低声问了一句:“他们多会儿来的?”师团长说:“刚到。”“多会儿进入阵地?”师团长安慰他说:“马上就来。”廉金泰端着枪立正,敬礼:“师团长同志,这里危险……”师团长摆了一下手说:“不怕,我们的客人要到处看一看。”尚志英所带的这一队人,包括各步兵连的指挥员、步兵炮、重炮、重机关枪的连长、团后勤处长、通讯连长、卫生队长,以及各人带的通讯员。决定先到前沿,从前往后看全线阵地,文登谷两侧都看一遍。这一夜一点都没有闲,决定了部署问题,尔后又看了火力阵地,确定了兵站地点,运输和转运伤员的线路。
各个前沿上的高地都看了,天明前从前沿上赶回来。把所有干部都集拢来,摊开地图,人们都沉默着,等待团长的发言。尚志英只用了极简单的言语说着他所要说的话:“把火力摆在这一线。步兵炮在这一线。”如果不看地图倒没有什么,一看地图就知道了,步兵炮摆的位置,离前沿只隔一道小山梁,就等于放到前沿上了。这是师配属的火器。炮兵连长个子高大,看去一身都是威严气魄,不愧是一个炮兵指挥员。可是一下子给团长弄得莫名其妙,想这个团长不会用炮,把他的炮摆得太靠前了。我们的炮应当对付敌人的炮……
尚志英笑了笑,说:“你不要做敌人会突破战线的打算。你这炮的任务,不是对付敌人的炮,它不能完成这项任务,你的任务是敌人前沿工事,轻重机关枪巢。”一会儿转过身来对重炮营指挥员尹庆锡说话,这人是个方脸盘,黑红的脸,笑时露两个虎牙,身材也相当魁伟,但特别稳重。尚志英说:“你就看原来人民军的炮兵阵地,那里可以控制我们全部防线。”谈完,尚志英看了看步兵指挥员们。
王炳晨等待着。团长因为心情不好,会用十分严厉的语气来下命令。或者是首先批评一顿,然后划分防区也说不定。常是从上级的神色里表明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王炳晨也这样的揣测。
尚志英心里盘算把这张地图和观察所得的真实情况对照起来,设想着敌人进攻的分队会在哪里出现,他的火力如何的迎击,怎样组织所有的火力,怎样进行反击?……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心里构成了真实的图画。尔后他想到六三五·八高地前面的小无名高地,师团长说那是我军阵地的最尖端。简直像一个楔子,那一块阵地的形势是最重要而且最坏,敌人居高临下,火力可以压制得你抬不起头来。和主阵地的联系,完全是暴露地段,白天不能通过。这里是三面受敌,因为它锁住文登谷的进口,敌人会重视这里,在这里造成可怕的地狱,用火洗劫了它。至于活在那里天晓得是如何地难,可是团长用了再没有那么平常的调子和王炳晨商量,因为一营被划定在文登谷以东的地段上:“王炳晨同志,你的意见,六三五·八前面的小无名高地上,放哪一个连队靠得住?主要是指挥员……”他是故意地把人们激一下。说完用眼向各连长们看了一眼。这之中不由得把眼光在他兄弟尚志林身上停了一下,尔后又转到别处,用眼看着外面,作出谁都没有看的样子,表明这一看并没有什么意义。
王炳晨用探询的神色,向他的三个连长看了看,实际上他早已选定。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又要这样做一下。
尚志林正坐在掩蔽部门口,和一连长在辩论。
一连长说:“美国人就是比蒋介石厉害一些……内战时的炮火简直不放在眼里。”
尚志林说:“现在你放在眼里了?”
“当然,你不能小看。”
“怎么?你不习惯了?”尚志林带着轻视的声调问。
“你能!你什么都能习惯!”
尚志林看着一片刚刚爆炸后燃起的火,他想:“又烧着一片。”他那亮晶晶的孩子似的大眼,大胆无畏的表情,好像只有越激烈的战斗,越使他高兴似的,说:“我早就习惯了,第一阵炮弹过去,第二阵炮弹还没来的时候我就习惯了。完全是吓人。”
一连长说:“你别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尚志林说:“一点也不复杂,你说美国有什么?炮弹多,钢铁多。不管怎么说,解决问题的是步兵,他的步兵不行。不信你到时候再看,他们敢和我们白刃格斗?”里面一开会,他们静下来。尚志林正计划着如何把任务捞到手,这时他一下子站起来,立正。这一切动作做得那样突然,好像他忽然从地下面冒出来的。
“营长,把这任务给我们吧!我们到那最前面的无名高地上去。我代表我们全连……”
王炳晨沉下了脸,实际上他是喜欢尚志林的,他们俩也最谈得来。王炳晨认为在这种时候,下级指挥员只要勇敢、能打,就能解决问题。有一件事他不大高兴,当他用眼看连长们的时候,连长没有争先恐后地争取这艰巨的任务。他冷冷地盯住尚志林,严厉地问道:“你用什么保证?”
尚志林奇怪了,不由得一阵子激怒:
“我总是个党员吧!”
营长问道:“命令你读过了吗?”
“读过。”尚志林说,“只要我有一个人,有一口气……”
营长打断了他的话:“那是消极的想法。要坚持到底,寸土必争。”
尚志林愤愤地说:“不会坚持到半路的,那样的话我提着头来见你。”
尚志英静静地听着,玩着铅笔,盯着地图,这时他抬起眼皮看看王炳晨。
“给他们吧!”说完才转过身来,朝着尚志林,神色严肃,语气果断地说:“给你们,有一个条件:只准打好,不准打坏。要是你没有把握,我就换别的连队。”团长盯住他,等待他肯定的答复。
尚志林说:“团长放心。”尚志英一挥手,尚志林敬礼,退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向一连长说:“我就不服气……”
一切事情都完毕了。尚志英带着这一群人走上一个被森林覆盖着的高地上。天已经明了。他们本来计划天明时看一看整个的形势。
尹大琪用手一指说:“这里可以看到阵地的全景。”太阳刚刚出来,夜来的大火现在看着晦暗了。只是朵朵的白烟在这里和那里冒着。太阳的红光,照上了鱼隐山蓝色的群峰,把山峰染成玫瑰色,尔后把一条山脉的脊背也涂上了金光。山谷里依然弥漫着烟雾,雾里笼着一个此时看来尚称整齐的村子,这就是文登里。一条公路通向这里,好像这两座山特为让开一个位置,造成这个缺口。尚志林看到他阵地的真实面貌了,文登谷像一座大门,对敌人敞开。他的团就摆在这缺口上。两侧只有一些不重要的高地,作为他的依托。要挡住敌人向这里倾泻他大量杀人机器,所谓“坦克劈人战”,就在他这一个团的肩上……敌人要在这里显示他们的伎俩……
尚志英想到副师长的话:“我提醒你,这里是战线的结合部,要准备对付敌人的坦克。”他不自觉地看了看他身边的这一群人。尚志林一看是自己的哥哥挨近他,他靠紧他,听到哥哥的心在强烈地跳动。他非常同情他,怜恤自己的哥哥:“他的担子多重啊!”尚志林感到从没有今天感到这样的亲热,而且同时下了决心,这一仗是无论如何非打好不可。他抓住尚志英的衣袖,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意思。
文登谷啊!不管你多么险恶,严重,处在敌人主攻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