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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裴东生和团长分手之后,一点没停地跑回来,他想:“我在考虑什么呀!人家在想着怎样打仗,我在想着人家受伤的事情,人家是想着怎样往上冲,我是计划着怎样往下抬伤员。”他的工作给他带来说不出的不愉快,可是这是实际问题,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事。看到团长的情形,以及团长和他说的话,他想:“假如战斗需要的话,我带着我的医生和护士、担架员也要顶他三天三夜的。”他真是这样想的,战争临头,有责任感的人都会想到这一层的,真的,一看到那些活生生的小伙子给打倒,就像撕他自己的心一样痛。这时他的心凝成一个铅块似的硬弹,堵在胸中,恨不得把手头上的家具丢掉去和敌人拼一场。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团长的眼睛在离别时是怎样看他?那是寄托了无限信任的眼光。用他自己的理解就是这样:“全团战士的生命都在你身上,为他们负责,为他们的家人负责,这些都是我们人民的优秀的儿女,这也就是为祖国人民负责,叫他们少流一滴血……”而他用什么来回答这种重大的托付呢?

卫生队长裴东生走进了一个山谷,路就在小溪边上,两岸是丛林和山崖,溪水里泛着一股股的薄荷香气。顺着河谷走了五十多步远进到一个小草坪上,草坪上放着一块石头,就像祖国北方牧羊人摆的石块,把上面放上食盐喂羊用的。草坪的尽头有两间小草房,再后面又是森林,一直顺着一道很深的山沟延伸到山顶,这里就是他的绑扎所。他这一队人正在忙碌着,在森林里挖地下室,修理小房子,四周和顶篷都用雪白的布幔围着,清除草坪上的垃圾,这是他吩咐人们做的。裴东生打量了一下这广场,估计能不能容下三百到五百伤员。而团长又说:比想象的情况要严重得多。从小路上走回来,一路在督促人们快点搞:“进入阵地我们就得准备接受伤员呢!”一走进小草房,裴东生一下子愣住了。里面坐着一个女同志,几乎使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王淑琴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真叫他大吃一惊。这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真想大发一顿脾气,想了一下又无可奈何,拉了一个背包坐在王淑琴对面,脸上泛起了怜恤和体贴的表情。王淑琴结婚的时候,队长裴东生是介绍人,所以这又使他们的关系密切一层。他安静下来,盯着王淑琴看了一分钟,尔后又气愤起来:“谁叫你来的?”他逼着她问,“糟透了,你叫我怎么办呢?”说罢他站起来走开,踱了几步又返回身来。

王淑琴说:“队长,你不要责备我。我在后方一天也待不下去·…..,’

“那么孩子呢?”

“留给我妈妈了。”

“吃奶呢?”裴东生一点也不饶恕她。

王淑琴说:“断了。”

“你这才几个月就给他断奶了?”

“六个月了。”

“那怎么办呢?把奶硬憋回去吗?”

王淑琴被队长这么严厉,而又处处同情的好心给感动了。

“你不知道,吃不下饭去,心里不安定,我的奶慢慢地少起来……”

“离得开吗?”

“离……的开……”

裴东生难过地摇摇头,把脸扭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孩子离开了妈妈……”

王淑琴眼里突然流下两颗泪珠,有什么办法,她只能这样做。到了军部她连首长都没有见,转了团的关系就到了师里,她知道首长们会用强迫命令的方法扣下她的,可是到师里人们也同样地留她,她都好言拒绝了。她当然不愿留在后方医院里,已经走了这么多路,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她无论如何要到前方去,终于爬上一辆正往前方开的卡车。

卡车要在路上走三个小时才能到团部,这一路都是敌机封锁的区域。敌人疯狂地轰炸交通线,破坏桥梁、道路,拦阻汽车的前进。从晚六时开始,一直炸一个通夜,敌机一批批轮换着,只有黄昏这一刻是平安的,卡车开得很平稳,车上的人们有规律地晃动着。王淑琴憧憬着就要到来的一切情景,离尚志英越近,她的心越激动,这才真是一步步的向他挨近了。想到尚志英的样子,他们最后离开的一刹那,想到战争,不知他是怎样地生活着的,是不是能够经常换衣服?袜子是不是都穿脏了,穿破了?她想:一点也不叫他知道,不给他写信,也不打电话,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又惊讶,又高兴,不知怎么着好。她呢?要看一看尚志英那霎时的表情……

战争这样的紧张,每个人都像上紧了的弦,至于一些生活细节,常是被人忘掉和忽略。当然王淑琴想的有些天真,可是她能想到一些什么呢?工作是不成问题的,她来了就为了工作。除这以外她不能不想到尚志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一时一刻都忘不了他,他又是鼓舞她的一种力量。不管是行军、宿营、艰苦,以及这险峻的山路,卡车的疾驰,她觉得就要遇见他,而感到无限的宽慰,她想得入神了。

……尚志英出现在她面前了,宽大的身躯,急促的呼吸,一下子逼近他,以致使她惊愕了,连在什么地方她都没有留神,呆住了。

尚志英神色严厉,一点也没有了解到她这一路的奔波的苦处和善良的心肠,劈头就问:“你干什么来?”

“我找你来了。”王淑琴低着头走近他跟前。

“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要来的。”

“孩子呢?”

王淑琴扑在丈夫的胸前哭了,抽泣着。她知道她并没有错,尚志英也不是那种人,彼此都很了解,那就是因为情况严重了。尚志英怒容满面,闷着气待了半天,用手把王淑琴拉过来:“谁叫你不声不响地跑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淑琴说:“我想反正是要见你的,突然一见面你会高兴……”

尚志英说:“我高兴,相反的我又担一条心……”

王淑琴抬起头,带着央告的神情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志英,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吃什么也没有味道,就像丢了魂了。就是不丢,魂也是不属我了。你替我想想,你们在打仗,我一点工作也没有,我怎么能对得起你们?……”“那你就决定追队伍?”“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这里苦,我只要有工作,我什么都不怕,你不要替我担心,我会做好工作,叫战争早一点结束吧!”

“孩子好吗?”

“孩子很好,你放心吧!留在祖国,叫我妈妈照管着,怕什么呢?我没有和你商量,这是我的不对,我知道你会高兴我这样做的。”

尚志英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我一直以为你在祖国,可是你这样突然地来了,我的思想一下子扭转不过来,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你知道吧!我每天在想你……”

旁边有一个人,重重地推了王淑琴一下,叫道:“炸弹。”

王淑琴的梦境既甜且苦,心里还在默念着:“尚志英啊!哪怕我能分担你一半的沉重呢!我没有一点怨言……”紧跟着有人推了她一下,人们叫着“炸弹。”立刻听到了头顶的马达声,炸弹咝咝的啸声,这时有三辆马车刚驶向后面去。就在背后一个山嘴上,看见喷起两团烟火。有人用力敲着司机的驾驶舱顶:“开快。”汽车没命地奔驰,飞似的,一下子蹦过了一个土棱,汽车的后尾颠起了老高,把车后面的东西、人,都颠到前面去,王淑琴也被抛起来,这一刹那以为发生了那怕人的翻车事件,她把眼一闭,一切都不想了。一会儿她又落了下来,依然随车子往前奔跑,她这才明白,并没有翻车。车子一直跑了二十多里才停下,司机从驾驶舱里出来,抹了一把汗,向车上的人笑了一下:“妈的,差点儿给它干上。”他又缩回身去说:“走。”汽车又开动了。

第二次王淑琴梦见的不是尚志英,而是她正抱着她的儿子在玩。毛毛的小手在妈妈的脸上拍打着,当那小手接触她的脸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忽然听到身后边刷刷地响起来,一个美国兵摸上来,他的脸是青色的,一脸黑毛,蓝眼睛,端着枪,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抱住毛毛就跑,可是哪里也躲不过,跑不出去,喊叫不出声音来。抓住一根棍子抡出去,棍子断了。尔后又跑,她恨极了,最后把毛毛放下,她一下子扑上去……

一颗远射程炮弹拦在山崖上爆炸了,车子正开到这里,火光一冒,弹片和碎石冒起来,击中了车上的人。这一声强烈地爆炸和火光,把王淑琴弄得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听不见了。车子停住,七个人牺牲,十个重伤,其余的都挂了轻伤。卡车被击毁。轻伤的人清醒过来之后开始跳下车,往四外躲避。人们还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重伤的人昏厥了一阵之后开始喊叫:“卫生员——卫生员——”“护士——”王淑琴一听到这叫声,摸了摸挂在肩上的十字包,一阵血腥气味冲进鼻子,她心慌了,害怕,两手发抖,忙掏出剪子来给伤员剪开衣服。有人带教训的口声叱她:“慌什么,先拣重的看。”王淑琴丢开这个又去那个人身边。认出了这就是刚才推她的那一个同志,现在倒在那里,那块紫色的伤口,使王淑琴不敢看他的脸,给他在伤口上消了毒,洒上消炎粉,用绷带缠起来。她的手滚热,可是那样灵巧,尽量不触着伤员的痛处,当伤员呻吟一下的时候,她的心就跳一下,怎么办呢?这是野外。有人喊了一个担架队来,担架队一边跑一边低声喊:“跑快,跑快,敌人正封锁这里。”担架队到来,把牺牲的、重伤的人都抬走了,王淑琴也跟着一齐走了。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上都有些痛,而且有湿黏黏的东西,她一摸,自己也挂了彩,一边走一边拔开碘酒瓶的盖子,用棉花球蘸着往伤处涂抹。他们被领进一座树林里。她依然想象那辆车如何地开出来,坐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人们讲些什么,说什么有趣的话……突然……王淑琴第一次经着这事情,死亡,重伤员在自己周围倒下一片,尔后又想起她的梦,以及一直追逐着她的,那丑恶的美国人。

一开始还担心他们会被领到什么地方,一进到树林子里她看清了,这里到处都是部队,大车、牲口,马嘶人吵,真是少见的情景。她问一个战士:“同志,离前边还有多远?”

那战士把他们仔细看了一看说:‘‘没有多远了,这就到了。”

王淑琴是步行到前方团绑扎所的,真的不远了,只穿过了三座森林就到了。来到这里一看见那唯一的两座小草房,她心里差不多完全冷静下来。明白了这一切,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有很好的房子作为手术室,有伤员的病室,有伙房给人们做很好的饭和汤……现在又是什么呢?真正的困难在等着她。

裴东生走进来,经过了一番对话之后,王淑琴已经明白人们容易激动的原因了。她一点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反而倒安下心了。

裴东生想:“我为什么要责备她呢?她比谁都更困难,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责备的。”可是现在这种时候,又没有办法叫他们见一次面。

裴东生开始谈尚志英的事情:“刚才开了团党委会,他发了脾气。开完会政委说要到前边去,他不让,他自己要去。路上他碰上我,我们只仓促地谈了几句话……”

王淑琴想在电话上叫他,告诉他她来了。想了一会儿,她又没有这样做:“电话上哪有时间闲谈呢?情况这样的紧,不应当告诉他,免得他担心,他一定以为我还和孩子在一起,可是我就在他身边,帮助他工作了。”但是一听人家说尚志英发火,她的心沉重了。她了解尚志英,这是表明形势严重到了相当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