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晨的身体是相当的弱了,吃不下饭去,住在潮湿的土洞里,日夜不眠,很快地消瘦下去了。近来他的腰痛、胃痛,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病向别人说。唯一使他不满意的就是战争处在相持的时候,感到心情压抑、寂寞。他是最喜欢打仗的,打硬仗,硬碰硬。所以尚志英给他放在第一线,充分发挥了他的特性,苦战了十天十夜,力量越打越旺盛。只是到紧张的战斗一过去,他也跟着疲惫下来,各种病都来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对峙着,敌人每天出动一个营、一个连的兵力来骚扰一下;每天往阵地上落些炮弹,工事被打平了。战士一天天地少起来,被敌人飞来的炮弹打中,造成严重的非战斗减员。至于真正的短兵相接,敌人是狡猾得很,稍一接触就退下去,也看不到敌人重大的伤亡。他一出国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行军,浩浩荡荡的大军的行列,大雨、大水,露营……他对那种生活是倾心地喜爱着。打仗,枪林弹雨,冲杀,歼灭敌人,看到敌人在自己跟前倒下一片,那种胜利和骄傲之感是别人体会不到的。一出国来他就想好好的、痛痛快快地打一下子,计算着:八月出国,九月作战,十月换班儿回国,出来就打,打完了就回去。对于上级提出的长期作战思想,他认为那只是一种口号、号召。实际上用不着,五次战役敌人被赶回“三八线”,他们出来只要再努一把力,就可以把美国人赶到海里去。现在却每天挨敌人的炮弹,蹲在这里挨打。看不出这种防御和过分的小心有什么好处,因为“敌人已经不行了”。
尚志英看了看王炳晨那草草盖起的掩蔽部,到处堵了一些山草。他无可奈何地坐下来问道:“你的情绪垮了……”
王炳晨说:“我承认。”
尚志英笑了:“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怎么样?你支持得下来吗?”
王炳晨说:“我是在尽量地支持着。”
“为什么不把住的地方收拾一下呢?”
政委问道:“闷得慌吗?有什么娱乐的东西?”
王炳晨说:“我是闷得慌,又气得慌。”
尚志英说:“我知道你的情绪。”
王炳晨说:“不是吗?整天待在这里,挨上几千发炮弹。你知道吧,现在闲得数起炮弹来了。”
尚志英明白,这就是王炳晨的性格和他的思想。他说:“当然,防御本身带有它的消极性,这是事实。你的看法呢?”
王炳晨兴奋了:“我有什么看法,我的看法很简单也很明显,敌人和我们对峙起来了。我们上了美国鬼子的当。假如美国人一直拖延着停战谈判,不达成协议,战争什么时候是个结束呢?”
政治委员说:“有道理。可是要是这样呢,美国侵略者要想尽快地取得侵朝战争的胜利,并不想着长期地这样搞下去,他们的目的是在欧洲发动新的战争,而我们使得他达不到愿望……”
王炳晨说:“美国也许是准备着明年春天的攻势呢。他们休息了之后再来,我们给了他们反击的机会。”
尚志英说:“我不愿意给你解释那么多的问题。我觉得你把美国看得太简单了。”王炳晨一下子站起来,尚志英把他压下去说:“不要急,这不是儿戏,美国的丁=业、技术优于我们,他们的钢铁和粮食比我们多。他还有一亿多人口,这是美国所以敢这样猖狂的原因。你会明白的,看问题不要掺杂个人情绪,这样也就容易比较冷静地分析问题。做什么事情也绝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个人勇敢。”
王炳晨沉默着。尚志英吸着烟,也不看他,给对方一个考虑的机会。他觉得王炳晨这种思想和他的病大有关系,不然的话他可以把这地方搞得更好一些,注意注意自己的生活上的一切,不会糟到这样的程度。他说:“把你的生活搞得好一些,工事搞坚固,里面要叫它温暖,冬天眼看就到了。你的行李呢?”
“在后边。”显然王炳晨不愿再回答什么。
尚志英问道:“为什么不弄来呢?不行,要弄来,检查各连,像这样子我们连冬都过不去,更不要等明年了。”
政委问道:“弹药和粮食够吗?”
“够。”
“够几个月用的?”
王炳晨说:“两个月。”
尚志英说:“不够。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呢?”他侧着脸看王炳晨。王炳晨也盯着团长的脸,这副脸此时并不严厉,也没有发脾气,而是温和的、体贴的,这是照顾他的病,也是对事物已经洞察了一切的人所有的那种表情。
尚志英说:“如果在思想里有这种想法的话,我希望你去掉它,不要把这个防御看成是消极的东西。具体说来,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呢!假如在这时候不去考虑主要问题,老在自己情绪上兜圈子,只有把事情弄坏。吃饭吧,完了一起到前沿上去看一看,你能行吧!”
“能行。”王炳晨命令通讯员去端饭。
天还没有明,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月亮已落下去,大地顿然黑了一阵,而且格外的冷。王炳晨咳嗽得很凶。他们走出掩蔽部往前沿上去。东方的天际放出银光,衬托出八七一高地突出的山峰。尔后这银光逐渐散开,把空中的星儿一颗颗都摘掉了,地上显出模糊的草和石头影子。他们从主阵地下来。小路上有个别战士在走动、换哨、解手,有的在找寻什么,有的到山沟底挑水,有些战士依然在交通沟四壁上的小洞里和衣而卧,蜷曲在一起,身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
政治委员和王炳晨在一边谈着,不知不觉地掉在后边了。尚志英一直沉默着,他只顾了到处看看,急于要到前边去,所以上坡时他都没有慢下来,一直走上高地。在破残的交通沟口突然和尚志林相遇。他一下子抓住兄弟的手,用锐利的眼光在尚志林身上搜索着,像担心对方会少了一块什么。因为这是经过一场血战之后了……
尚志林从营部电话里知道团长、政委要到他的阵地上来,他想见到哥哥,他知道他们来也是来看看他,他放下耳机跑出来在这里等着,静静地听着从主阵地传来任何细微的声音,在晨雾里看到几个黑影,听到低低的说话声。他真想像主人一样地招待他们,吃的、喝的、吸烟,要热情……但是一见团长的面,拉过手,连话也禁住了。警卫员上来,尚志英把手放开。厉声地问道:“这是交通沟吗?破破烂烂。……”
政治委员走上来,一见尚志林他高兴起来,几步远以外就招呼着,伸出手去。尚志林跑上去敬礼,握了政委的手。政委说:“打得好,好啊!谢谢你们,你,还有你的战士。守住了,一寸土地也没有让给敌人。”又热烈地握紧尚志林的手。尚志林感激地用两只大手把政委的手吞没了,好久不忍得撒开。
尚志英在一边微微笑着,他感到兴奋和光彩,但也困惑,他为什么不能像政治委员一样的热情呢?尚志林会抱怨他吗?亲骨肉倒显得冷淡了,要是换一个连长,他也会像政治委员一样的热烈地和他握手,自己的兄弟反倒不能了,但他心里的高兴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
王炳晨领着团长、政委看阵地。太阳还没有上来,但是一切都能看得清了,前面展开一片给炮火摧毁的破残景象。每一个山头都打得稀烂,完全不似他来看地形时的情景,树林和那紧密封闭着地皮的草和苔藓都不见了,只是一片焦土,和他背后的山峰,和那敌人炮火打不到的地方比较起来,这里简直是一片火场。他站着,用镜子看每一个山头,那点点的弹坑,被击碎的石头,觉得有一股寒流直冲他的脊背。
太阳刚上来,敌人又放射起排炮来,先放了一颗指挥弹,冒起很浓的白烟,这白烟不向下流散,而是向上直升起来。几秒钟后排炮就像一阵疾风似的袭击在高地上,山顶上被烟土盖住,一会儿从烟土里又窜起一根黑烟柱,冲起有两丈多高,从烟柱的顶端裂开抛出几十根椽子来。
尚志林立刻跑到电话机跟前,摇铃,叫:“喂!喂——”一会儿站起来说:“掩蔽部被打垮一个,一个战士挂重彩。”
王炳晨脸色阴沉着,尔后气汹汹地说:“像这样,就是这样,每天用炮吊,每天用炮吊,总会给它干着一下儿的。就这……就这么零零星星的被打掉了许多人……”他咳嗽着,看了团长和政委一眼,似乎是责备他们:“这不能怨美国鬼子,怨我们,为什么就这样待起来?防御就是在这里挨打。”
尚志英瞥见了王炳晨不高兴的表情,装着没听见他说什么。他想:“要是和敌人拼手榴弹的话,或是白刃格斗,我这一个团可以拼得过敌人十个团。现在敌人正是这样打算:钢铁比人命来得便宜。必须想一切办法叫敌人失算,决不能叫美国鬼子如愿以偿了。”
“我们怎么能顶得住敌人的炮火呢?”政委说,“咱们大家来想一个办法吧!敌人会在明年春天发动攻势,现在算来,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对我们说来时间一点儿也不宽裕呀!”
尚志英在离开前沿的时候和王炳晨握手说:
“我建议你休息一个时期。”
王炳晨非常生气,这好意的劝解更激怒了他。谁都知道王炳晨是能打硬仗的,他不服气。防御对他简直是痛苦的折磨,难道就这样的筑起一道防线吗?他渴望的不是这道防线,而是突破它,进攻,叫美国鬼子一溃千里。但这一整天都在谈着巩固阵地的事情,想打石头工事,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不必要,多余,浪费人力。
政治委员说:“好好地休养,不要着急,你会明白的。”
王炳晨说:“当然,事情总会弄明白的。”
等到走远之后,政治委员又回过头来看看王炳晨,他依然在那里立着。他向王炳晨挥挥手,表示叫他回去。然后低声地向团长说:“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这人用在进攻的时候最恰当,在防御上,打阻击战的时候就显得‘屈才’了。”他把“屈才”两个字说得特别轻巧,也就包含了讽刺的意味:对整个说来是不能应付当前的局面,对形势认识不足。他转过身来又向团长说:
“把我们的计划提出来,这是我们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是必要的。再一件事:会后要弯路到王淑琴那里。一定要去一趟,替我个人向她问好。”
尚志英和政委握手,他即刻就要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