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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黄昏,尚志英顺着田间小路往医院里去。傍晚的时光是最美丽的时候,太阳的余晖把每一个秀丽的山峰都染成金红色。从每个岩石上,每根草上所反映的光辉都起着幻觉似的变化,有时看着像蓝色,忽然又变成亮紫色,再一细看又变成绛色,叫人捉摸不定。细瘦的白杨直直地立在小草径的边上,从那灰白发青的皮肤上散放着寒冷的苦味,混合着从树根下发出的泥土的潮气。一丛丛的樱桃树,裸露着紫红色的枝子,枝子上结着白霜。树下面一夏天不知有多少个小蚯蚓在那里工作着,把土都翻成小洞,蓬松起来。落了叶的苹果枝,自由自在的四处伸张着,好像摆脱了沉重牵累之后所感到的那种轻快。虽然没有苹果了,可是它那香味依然聚在枝头,从下面一过就闻到一股甜香,好像那香气把枝子都薰透了,也许是它把地下的芳香吸上来用枝子向外挥发吧!还是因为冬天的缘故连这些香味都冻结住挥散不完呢?就透过这些树做成的篱笆,尚志英闻到了从小房子里散发出来的热炕味,干燥的土墙味,以及从人们衣服被子上发放出来的亲切的气息,一下子把他包裹住了。这种离开了他几个月的生活气息,重新替换了战争的烟火,占据了他的心,他真舍不得离开,站了有两分钟的工夫他又往前走,前面是一道小河,水响的不像夏天那样的喧噪,也不是咆哮着向石头一直冲过去,而是缓缓的,尽量的躲开阻挡它的东西,从缝子里挤过去。颜色好像最浓的青梅酒浆一样,放着逼人的凉意。

尚志英浸沉在自己的幻想里,想象着王淑琴,想象着她的生活,这次可以愉快地待一个夜晚。一想到这里由不得他加快了脚步,喘吁吁地爬上了一个小山丫口,顺着一条铺着粉红色细沙的小路往下走,又进到另一个大沟里。这里比刚才的那一道山沟开朗得多了,足有二里路宽,显得前面的山都低了,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山背后,西面天际像是展开了一幅美丽的淡红色的大幕,蓝色的远山像波浪一样,无尽地伸展去,越远越小,一直沉入地平线下面去。在东面的群山上,浮动着金刚山白金似的戴着雪冠的山峰。在这里尚志英找见了他熟识的道路和一些标记,拐过一个山脚去就到了师医院的所在了,他的胸脯被一种幸福的血液冲击着,脸上泛起了红潮,可是此时心里反倒感到那样的不安,空前的惶惑不定,连他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总之越走越心跳。

归巢的鸟儿在叫着,成群结队的在森林上空飞翔,刚刚落下去忽然又被惊起来,聒噪着,在空中盘旋。一会儿黑暗从森林中弥漫出来,把他也裹进去了。他孤单的在林子里走着,感到冷,感到这段路是可怕的延长了。更叫他害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一无声息的寂寞。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拐过山脚,立在一片废墟和弹坑前面,他还没有死心,拐过弹坑,从一棵倒了的大树上迈过去再往前走,又遇到一个塌了的地下室,这里没有一些熟悉的迹象了,连他们在一起待过的地方也认不得了。到处是难闻的焦灼昧,以及丢的乱七八糟的书页、废纸,没有洗的带血的盖口布和绷带,破碎的瓶子,打洒了的碘酒味,只是一点人声都没有。

往回走的时候尚志英几乎拖不动他的两腿了。感到了那么疲乏、无力、支持不住,几次地想坐下来,待在这里,等着黎明,但他坚持着走了。也说不上是心情颓丧还是气愤,总之他从这条路上艰难地走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本能地依靠自己的两腿,它们会把他送到家去的。

政治委员翟子毅迎出来问道:“怎么啦?”

尚志英站住,振作了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

翟子毅追问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呢?”

一直到掩蔽部里坐下来,尚志英才说出了一切。他们沉默了十几分钟,翟子毅站起来思考着,一会儿向尚志英说:“我负责打听她的情况。”

尚志英呆着,他也想打破这种沉默,只是他没有力量这样做,一片破残的景象充满他的眼帘,他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了,急忙赶回团里去。

在他离开团的这三天,敌人轰炸了前沿。损失很大,参谋长马凤山命令所有高地上的自动火器组织对空射击,击落了五架敌机,打伤了十二架。团指挥所不得不移到后面来。好在那里先有了准备,就准备把指挥所往后移一步,摆开住家的样子。可是尚志英回来看见这样子他依然是不高兴。一进到他这新的、陌生的家,桌子上摆着一封信。是医院来的,但不是王淑琴的笔迹,告诉他王淑琴负重伤,转到后边去了,至于别的一概没提到。

尚志英握着那封信呆呆地立在那里……小小的灯火在他眼前悲惨地跳动着,屋子里冷气逼人。

黑夜,巨大的峻峭的山峰,呼啸着的寒林,无情的刺骨的风……一切都是痛苦的,他带着一颗沉痛的心,支持着一天的疲劳,走向作战室。各营的指挥员们都已经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