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庆锡带的炮队在路上走了五天。因为是大队行军,不能像单车那样的随便。
王淑琴心急得很,她恨不得立刻到前方,见到尚志英,但她忍耐着,这几天的行军对她成了最大的磨难。可是当她到来的那一天,也是前边正忙的那一天,尚志英没有工夫热情的接待她,正制定着新的计划。尚志英连谢谢尹庆锡这一路上辛辛苦苦的照顾他妻子都没有,就把他拉到作战室说:“你听一听,这是我们的计划,你来得正好。”他翻着他的计划。最后说:“立刻就回去吧,把炮安置好,试射。”
尹庆锡说:“那我们直接就试射这里……”
“不行,”尚志英说,“那样会暴露我们的企图,为了不让敌人发觉,要普遍试射。这也是需要的。”
很晚了,尚志英才回到自己房间里来,问道:“你怎么还不睡?”仓促之中把掀开的帘子缝挡了一下,迅速地向窗口扫了一眼,之后,上去抱住王淑琴激动地说:“我以为我看不见你了呢?”用脸颊紧紧地贴着她的头顶,一只手抚着她的鬓角。
王淑琴从极度的兴奋中镇静下来说:“你以为我死了吗?”
尚志英说:“我想你……只要你不死……可是心里害怕,你知道,这是战争啊!”
“我也这样,我舍不得死,舍不得你们!”
他看她的伤口,用嘴亲着,足有几十次。好久才轻轻地问道:“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来信?”
“我一直躺着,他们不叫我动。我又怕你知道了担心,我好了再告诉你。”
“他们已经通知我了。”尚志英说,“到师里去开会,晚上我去找你,又到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赶到我回来的时候,一进这屋子,桌子上放着一封信,我的身上所有的力气一下了都没有了!就打那,我不愿意进这屋子里来……”
王淑琴说:“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你不来信我更担心。”
“你想什么?”
“我一直在害怕……”
“怕什么?”
“怕的是那一次见面,成了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我真不敢往下想,你知道,我现在一天所想的,比过去一年所想的都多呀!想到好多同志,在战斗里牺牲的人们……在痛苦的时候一个人才更想着和平和幸福……”
王淑琴说:“不早了,睡吧!你看我们就在这里立着,不要想了,我不是来了吗?”她看出尚志英是给想念和焦心折磨坏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一切,这隐藏了几个月的痛苦、内心感情和自觉力量斗争所用的巨大的意志力以及人到最痛苦时所表现的冷漠神情,怎么能一下退去呢?只是有一点不同,过去是隐藏的,而今天是流露出来。在爱情跟前,在自己妻子的抚慰之下,使他的心柔软了,可是那种可怕的憎恨的力量却百倍地增长起来,他兴奋地说:“你来得正好,你会看到,我们给敌人准备了什么!’,
黎明前尚志英轻轻地移开身子,把被子给王淑琴盖好,他穿上衣服,到值班室。前沿上尚志林打了电话来。他们出去侦察的队伍回来了,他自己也跑了一趟。尚志英问道:“怎么样?都看过了吗?”
尚志林说:“都看过了,每一条道路都看了,能不能给一个工兵小组?”
尚志英说:“能,我就要到前边去。”
天明前尚志英带着齐俊才到前沿去。
一会尹庆锡也走来。他通知炮火开始试射。
夜里开始了运动部队,夜十二时,一阵火力袭击,尚志林带着一个排冲上五十七号高地。歼灭了敌人,占领了它,同时架起了电线向指挥所通话,尚志林说:“报告团长,命令执行了,敌我伤亡二十三比五。”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的高兴。
尚志英说:“先不要高兴。赶快改造工事准备敌人反扑,高地上留一个班,你带着别的人都撤下来。”
这才是问题的开始,当然第一步比较容易,而真正的大战是在天明之后。
天就要明了。指挥所里忙起来,尚志英要亲自掌握这个战斗,命令齐俊才带六门迫击炮、三挺重机枪到五十六号高地上来,又调来全营的六。炮说:“马上就去。天明前布置好。”齐俊才说:“我就去。”尚志英通知高射机关枪连、炮阵地准备战斗。很像一部复杂的机器,从尚志英那里一发动,全部机件、齿轮都动起来。所有火器和人的注意力,都向这一点集中,包括运输队、炮兵、工兵,各部门工作,现在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牵动一点可以带动全盘的转动,像一个人身子一样的灵活。尚志英和政治委员静静地坐着,估量这一切情况、发展、后果和意外的变动。
“把三营集中起来,以备万一。”
“敌人也可能不动,不来攻击,第二天又怎么办呢?”
尚志英用手习惯地弹着桌子说:“那我们再逼他一步。”
天明,敌人侦察机出现,在这一带上空盘旋。
前沿观察所报告:“发现敌人阵地上有人用望远镜向我阵地观察。”齐俊才向团长报告了这情况之后他问道:“怎么办?驱逐他?”
尚志英说:“不要理他,叫他们看吧!”随后说道:“命令高地上赶快构筑工事。”
齐俊才说:“正在做。”
“要快一些,督促他们。”尚志英向政委笑着说:“行了,进攻是一定的了。接受我们的计划了。敌人在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政委笑了:“敌人很听指挥。”
尚志英说:“有把握。”他看表,放下这个耳机,又拿起另一个耳机,要炮兵阵地。电话员给他摇铃。
“尹庆锡吗?怎么样?我说,准备好。把你所有的炮向五十七号前沿标定。”他强调说:“所有”两个字,想看一看自己炮兵的本领,看看炮火的威力。反回来又命令齐俊才给五十七号高地上配备通讯器材,规定联络信号。
九点钟,敌机八架开始在五十七号高地上轰炸。炸弹围着山头旋转,泼起火和烟土,一会儿又投下汽油弹来,阵地上着起大火,黑绿色的浓烟冒起十丈高,把天都遮住了,敌机一架跟着一架的往下俯冲,炸弹就从烟雾里钻进去。
姜万杰静静地伏在工事里,经受这样的轰炸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可是那一次都觉得是空前的激烈。在这浓烟里感到难受,喘不出气来,一种瓦斯气味阻塞着人们的呼吸,叫人恶心、头晕,那种难闻的气味弄得人喉咙都快裂呀!口渴得要命。
马德明忍耐着,一句话不说,脸发青。李小吾睁着惊骇得发呆的大眼像在等待什么不幸。阵地是一片焦土,雪已经不见了,那种凉爽和潮湿的气味不见了。姜万杰爬向王坤那里叫道:“王坤——”
王坤说:“班长,嗓子都冒了烟了!”
马德明说:“不要叫,越叫越渴。”
人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这阵轰炸过去。一阵沙土把人们蒙住,跟着是第二阵、第三阵的炸弹爆炸,尔后又是烟土,把他们埋住了,眼前一黑就跌下去了,像什么东西搂头盖顶的倒下来。一刹那姜万杰觉到有一股细流从脖子上流下来,跟着这股细流进来一些空气。他清醒过来用手撑住地,一弓腰,土从他的背上流下来。他一抬头又看见了这个世界。于是他一下子立起,赶快动手,第一个把马德明扒出来。一面问道:“老马,不怎么样吧!”
马德明一边站起,一边抹脸上的沙土,睁开眼。
姜万杰又把李小吾扯起来安慰他道:“不怕,这算什么!”说着又拉起王坤来,给他掏耳朵里灌满的沙土。
王坤又气又笑骂道:“妈的,活埋我们。杜鲁门你敢见我一面吗?”
姜万杰说:“别生气,他跑不了,一个也跑不了。”
“阵地的土都黑了。”
“没关系,咱们叫他们用血给我们染红了。”姜万杰说着又走到别处去,人们都活着,可是都成了土人了。
两架飞机被击落,一架飞机从烟里俯冲下来,被高射机关枪打着火。尚志英带了三挺高射机关枪到阵地上来,他早估计到这个情况了。高射机枪展开了猛烈的射击。着火的飞机就没有翻起身来,张着火焰的翅膀擦着五十七号高地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