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非常有意思的是,她的先生,恰恰是既温和、善良、简单而又有相当的社会经济地位的。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以前,当她一心想找成功男人时,那其实是对爸爸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童年那么美好体验的背叛,她潜意识中未必接受。并且,一心找成功男人,是长大后的她的愿望,而留恋温和、善良而简单的父亲,是孩童时的她的感受,这两者如果不整合,那也会给她的内心带来巨大的冲突,前者将后者视为敌人,后者也会抵触前者。结果,她既不能很好地与父亲那样的男子相处,也不能与和父亲相反的男子很好地相处,她哪里都去不了。但是,在完整地看待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后,她内心中的这两部分就得到了整合,她就有可能同时拥抱这两者了。
要主流父亲的幻象,还是要真实的父亲?
长大后重新看一看父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在未成年时,我们很容易受别人影响。常见的影响有两点:第一点是,我们很容易卷入父母的婚姻战争中,甚至是家族的战争中,而被这场战争迷惑了双眼;第二点是,我们难免会受整个社会舆论的影响,会追求主流舆论所倡导的父亲形象,而不是去尊重父亲的真实存在。
2006年春天,我的父母来到广州和我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一天,我带他们去植物园玩,当给父亲拍照片时,通过镜头看父亲,我突然发现好像看到了一个非常不同的父亲似的,他在我眼中第一次变得无比生动,我的心似乎都在和父亲的心同步跳动。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重新找到与父亲的链接感。
与C一样,我的父亲也不是强有力的。他先是在他的原生家庭被忽视,而他成家后,我们一家都被爷爷奶奶忽视和压制。那时很讲孝道,如果老人看不起你,那么不管事实如何,你都会被贴上不孝的标签而被村人所轻视。对此,爸爸没有做什么抗争,或者他也做不了,他只是默默地用他瘦弱的肩膀扛起对爷爷奶奶的责任,和对我们一家的责任。
不仅如此,我的父亲也是非常不擅长人情世故的。他喜欢一个人做事,而任何需要求人的事情,哪怕只是去邻居家借一把铁锹,他都不愿意去。母亲知道父亲这个特点,所以几乎有任何需要求人的事情都是母亲去。
父亲极其聪明,他现在已70岁了,但在做小生意时还常常用心算,而不是用小计算器算账。此外,我们家里的农具和家具,很多也是他自己做的,例如做生意用的秤都是他做的。每天,他会很早起床,要么是去赶着做小生意,要么就是在家里做各种各样的农活。除了偶尔看看电视,他几乎从来不闲着。
但是,勤劳和聪明并不能让父亲很好地撑起这个家,我们家在村里还是被边缘化,还是会被人欺压,而且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这和父亲的另一个特点有相当大关系——每当家里日子好过一点时,他就会在做生意上出点事情,要么被偷钱包,要么被人骗。
因为以上这些特点,也因为母亲偶尔会就此抱怨一些,我心里对父亲总有一些不认同。他的一些特点在我身上几乎完全看不到,譬如我一点都不喜欢修理家具和电器,大学时电脑出了问题一定是找哥们儿帮忙,而现在电脑出了问题也是由学物理的女友搞定。我们家还有很不错的打印机,主要用来打印照片,但我只会在电脑上操作,一旦出了问题,也总是由女友搞定。
因为这些不认同感,我觉得与父亲总有一些隔阂,但在植物园给父亲拍那张照片时,这个隔阂一瞬间消除,于是我和父亲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变。以前,每次打电话回家总会问:“我妈呢?”现在,我一定会和父亲聊会儿,有时聊很久。
并且,从此以后,觉得自己心里多了一些暖意。
华南师范大学的心理学老师张敏翻译了一本书《父性》。这本书称,尽管我们意识上对暴君般的父亲有百般不满,而且杀掉暴君般的父亲的譬喻在很多神话故事中都出现过,且历史上也不乏真实的故事,但是,我们还是倾向于找一个这样的父亲的。与温和近乎软弱的男性相比,很多人感情上还是更容易被强势到蛮不讲理的男性所吸引。
对于这一现象,可以在许多层面上做解释。譬如一种常见的解释称,这是远古蛮荒时代所遗传下来的需要。那时,男子是猎人,他们的狩猎能力将决定一个家庭乃至一个部落的存续,而细致、敏感和善解人意这些因素并不是很重要。也就是说,一个男子的权力味道是一种真实的保障,而不像现在更可能是一种虚幻的心理需要。
德国一名女权主义作家的故事也耐人寻味。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这位女作家先嫁给了一个无比尊重女性的男子,但最后她与这个男子离婚,而嫁给了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子。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对此,这位女作家有她的一番解释,而且是上升到哲学高度的解释。
我相信这些解释有一定道理,但我更愿意从微观的角度去看这些事件。在我看来,其中的关键就是,你真实的父亲是怎样的,你是接受了他的真实存在,还是活在理想父亲——也即白马王子的原型——的幻梦中。
你是否卷入了父母的战争而迷住双眼?
相对于社会主流舆论对父亲形象的塑造,更能影响我们是否接受父亲真实存在的因素是,家庭对父亲形象的扭曲。
我刚开始做心理咨询时,一位女来访者对我说,她非常痛苦,因她发现,她错看了父亲。她是在父亲去世10周年时才有了这一发现,再想修正似乎已没有机会,于是陷入极度的内疚中。
看轻父亲,是她的原生家庭的主流舆论。她有四个兄弟姐妹,但他们都团结在母亲的身边,对父亲报以忽视和敌意。一直以来,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都觉得父亲对家庭贡献甚微,母亲才是家庭的顶梁柱,而且他们还觉得父亲不够男人。
但是,相当荒诞的一点是,他们的父亲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而他们的母亲只是一位小学文化的家庭妇女。论对家庭的贡献,这位父亲远远胜于母亲。我这位来访者,她是在父亲去世10周年时才看到了这一事实,这让她一方面感到内疚,另一方面也对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尤其是对母亲,她认为正是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地在他们面前数落父亲的不是,才让他们对父亲有了很深的偏见,以至于连最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到。
夫妻之间很容易爆发婚姻战争,双方都想争夺关系的制高点。从社会的角度看,因为我们仍然生活在男权社会,似乎男性更容易获得这一制高点,但从家庭的角度看,却是未必,因为孩子们天然和母亲的链接更紧密,所以女性们有更大的机会在家庭中赢得孩子们的支持,从而令一个小家庭中的婚姻战争彻底失去平衡。
也是在刚做咨询的时候,我的另一个来访者常向我描述一种情形:每当她的父亲和母亲发生冲突时,他们四个孩子会排成一排,站在母亲的面前,挡住气势汹汹的、有暴力倾向的父亲。
看上去,孩子们是在主持正义,但这最终成了这位女子的一个严重问题。她和她的先生常常爆发冲突,每次事后看,她都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对老好人的丈夫发脾气。
我请她列举每一次对丈夫大发脾气的详情,最终发现其中有一个模式:每次都是先有一位年长的女士斥责她,接着她对丈夫大发雷霆。
这个模式是如何来的呢?
原来,自从她很小的时候,妈妈便抱怨甚至斥责她没有良心,因为她不能保护妈妈。
海灵格称,孩子天然就想做家庭的保护神。这一天然倾向会让他们很自然地想平衡家庭的各种力量。在这个基础上,假若父母一方甚至两方有意诱导孩子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么他们很容易成功。
这位女子即是如此,不管年龄多么幼小,她一样会渴望保护妈妈。但是,在很小的时候,她不敢这样做,因惧怕有暴力倾向的父亲。一直到她16岁时,她才敢带着三个弟弟妹妹,在父亲面前一字排开保护母亲。
尽管是保护了母亲,但她的内疚已积攒了很多年了。她想释放这种内疚,而她的老好人丈夫是最佳的宣泄对象了。
并且,能看到童年和成年时的一个共同模式:先是一位年长的女士斥责她不中用,而后她的内疚就会被激起,接着转化为愤怒并被宣泄到男性身上。
在童年的时候,她对妈妈的保护还有主持正义的味道,但到了成年后,她仍然延续这一模式,就不再具备这一味道了,她的先生成了完全的受害者。
而在我看来,她的妈妈本来是可以直接与丈夫抗争的,但她没这样做,而是选择了以超级弱者的形象出现在家中,在大女儿还是一个孩童时就呼唤其保护自己。她虽然在很多年内没有赢得实质性的保护,但她最终赢得了孩子们的心,孩子们都和她站在一起,将父亲彻底排挤出这个家。
这位女子说,父亲经常对她和弟弟妹妹们说,他恨他们,他们是白眼狼,他们对他的养育没有一点感恩之心。最后,在家中完全找不到归属感的父亲离开了母亲,虽然没有离婚,但在外面有了女人。
背叛父亲,也是背叛自己
父母任何一方数十年如一日地向孩子数落对方的不是,都会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最终,为了顺应这种压力,孩子们选择了与情绪最激烈的一方站到一起。
在多个来访者中,我都发现这一现象。孩子们并不是真正去平衡强弱,实际上他们和谁站到一起,关键是看,谁在诉苦时更执着,谁有更多的机会向孩子们诉苦。
很自然的,女性在这一方面占据优势。
一个在我看来相当夸张的个案中,因母亲先向大儿子诉苦,大儿子精神崩溃了,他选择了跳楼自杀来逃避这种压力。而在自杀前,他常说,他发誓要拯救母亲,他恨爸爸,绝不会和爸爸和解。
大儿子自杀后,妈妈诉苦的对象转向了二女儿。结果,二女儿对父亲的感觉完全改变了。哥哥自杀前,她对父亲的回忆是有很多温暖的,但哥哥自杀后,她对父亲的回忆只剩下了愤怒和厌烦。
并且,因为她接住了妈妈的怨气,而妹妹和弟弟就逃脱了。尽管妹妹和弟弟对父亲也有诸多不满,但他们现在和父亲的关系比起她来要好很多。
那么,二女儿对父亲的敌意从何而来呢?毫无疑问,她是接受了母亲对父亲太多的怨气。她是在通过母亲的眼睛看父亲,而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父亲。
此外,非常关键的是,母亲对父亲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可悲。原来,母亲在自己的原生家庭是严重被忽视的孩子,姥姥和姥爷对母亲都是忽视加虐待。按照道理看,母亲对自己的父母本应该有很多怨气的。但是,她却把自己的父母视为了圣人一般的人物,一直对二女儿强调:你姥姥、姥爷对我多好,我对他们多感激,如果没有他们的爱,我根本活不下来。
母亲甘愿去做自己父母的炮灰,如果这能让自己在父母心目中重新占据一席之地的话。如果这还不够,母亲还愿意让丈夫和孩子们去做自己父母的炮灰。
这是母亲和父亲关系恶化的一个关键点,父亲不愿意配合她。并且,父亲自己家也是重男轻女的,所以更是无法容忍她太照顾自己的家庭。
于是,他们的家庭就分成了两半,母亲还活在自己的原生家庭中,而父亲也一样,矛盾由此开始。而且,母亲不敢抱怨自己的父母,但却敢抱怨丈夫。甚至,她一生中所有的怨气都在丈夫这里找到了突破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孩子们耳边说丈夫的不是,甚至于令一个孩子自杀都不能醒悟。之所以不能醒悟,是因为发泄怨气的对象根本不对。
在这个个案中,二女儿和男性的关系一团糟,但三女儿和男性的关系却相当融洽。如果姐姐也想拥有和妹妹一样的关系,她就需要向我的朋友C学习,重新去看看自己的父亲,而且要用自己的眼睛。
你不能背离自己的心
在相当的程度上看,一些女性对孩子抱怨丈夫似乎是有道理的。因为,在重男轻女的社会,无数女性嫁到男方家后,会遇到不公平的待遇。尤其可悲的是,制造着不公平待遇的罪魁祸首,也恰恰常是女性——婆婆。
这是一个很可悲的轮回。先是婆婆进入这个家庭时被忽视甚至虐待,她找不到自己的同盟,心无所依。但有孩子后,她的心有了牵挂,她找到了自己的同盟,而且她心中淤积着的怨气终于有了倾诉对象,孩子们总是容易和妈妈站到一起的。
如此一来,这个婆婆就和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儿子建立了过于密切的关系。当儿子爱上另一个女人后,她的心又失去了依靠,于是她很容易去排挤这个年轻的女子,就像她当年被自己的婆婆所排挤一样。
一些女性认为,女人联合孩子对抗丈夫,原因在男人的身上,如果不是他们错在先,女人也不会如此。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假若她们这样做,孩子未来的幸福就被影响甚至摧毁了。难道,孩子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个传递怨气的通道吗?
美国总统奥巴马之所以能有今天,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他的妈妈没有向他传递怨气,尽管她看上去有足够的理由向儿子抱怨不负责任的父亲,但她每一次给儿子讲起父亲时讲的都是父亲的优点。
当然,假若父亲不是一朵花,也没有必要非将父亲美化成一朵花。关键就在于,对你自己而言,父亲是谁,你与父亲有过什么样的真实往事。
我们必须尊重真相,否则就会背离自己的心,而这种背离会让心分裂,让心的一部分和另一部分剧烈交战。结果就是,我们的人生也一直处在剧烈的冲突之中。
马丁·布伯说:“你必须以你自己的方式去揭示你生存的意义。”这句话也可以用到你与父亲的关系上——
你必须以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揭示你与父亲这一重要关系的存在。
33
发现爱的证明
假若你能明白,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你自然遭遇的一切,尤其是你自由选择的一切,都是非常有道理的,那么你会在不完美中发现爱与被爱的证明。
“武老师,我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一位来访者这样问我。
在他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
显然,我这个动作被他发现,他有些焦虑。
他对我意义非凡,这一点毋庸置疑。
首先,最明显的是,他付费给我,这对我在物质上有帮助。
其次,我大学二年级时即立下志向,想搞明白人是怎么回事,而和他一起工作,深入探讨他的内心,每一个进步,不仅对他的心灵成长有帮助,对我的心灵成长也有帮助。并且,每一个这样的进步,都是在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最后,最深的意义是,在与他一起工作的时间里,我有几次不知不觉完全敞开自己的心扉,放下了一切技术与努力,而只是放松地敞开心扉。他也一样,对我完全信任,将心中的一切毫无阻挡地呈现出来。那时,我们建立了如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与你”的关系。
每一个来访者对我而言,都有如此非凡的意义。
只是,这个意义有待我们每一个人去发现。
作为心理医生,其实我也在时时刻刻询问来访者“我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干脆会想我对于他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