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见事已至此,不敢再向她隐瞒,就把土司抢来阿娥,并且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麻婆如雷轰顶,惊出一身冷汗,立时酒就醒了。
麻婆掉头直奔土司府,饿虎扑食一样地扑到土司房间里,把他从床上一把抓起,咬牙切齿说:“好嘛,你请来的活佛真是有用啊,居然给你生出了一对儿女!你这个天杀的畜生,竟敢骗了我整整九年,难不成真是吃了豹子胆?我告诉你,天亮之前你必须把那个贱人和她的野种杀了,把三颗脑袋提过来见我!”土司虽然拿阿娥不当人看,对自己亲生的骨肉倒还有怜悯之心,当下便向麻婆求情:“这事是怪我不好,可是我瞒着你不肯声张,也是怕你生气。
杀个阿娥倒无足轻重,反正她也就是个奴隶,那两个孩子却万万不能杀,我们两个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女,孩子将来是要为我们养老送终的呀。”麻婆听了土司的话,一时间犹豫起来,鼻子里哼哼两声,算是同意。
这样,天刚亮的时候,哈若和哈及在母亲的怀抱中还没有睡醒,楼门被撞开了,闯进几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把哈若和哈及拎起来扔到一边,一根麻绳绑牢了阿娥,推她下楼去。
母亲和孩子分离在即,哭声震天,悲惨的情景连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卒看。
阿娥从楼梯下去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她孩子的安危,一步一回头地大声喊叫着嘱咐他们:“记住妈妈的话呀!一定一定要做到啊!”麻婆杀了阿娥之后,坐在家里左想右想,心里还是不能踏实。
火苗虽微,不扑灭会烧翻了天;决口虽小,不堵住会淹没了地。
要是不把两个小野种斩草除根,将来长大了,继承了土司的职位,我的好日子还能够有得过吗?可是她又一想,孩子是土司亲生的,要杀孩子,土司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如果硬要下手,彻底惹恼了土司,后果也是不能收拾。
这样,她辗转反侧,思前想后,终于在权衡了所有的利弊之后,一咬牙作出决定。
这一天,她吩咐下人精心准备了一桌酒席,又把自己装扮一新,假说要跟土司重续旧好,永结同心,夫妻间再喝一场交欢酒。
土司从未见过麻婆如此恩爱贤惠,受宠若惊,毫无警觉,坐在桌子上一杯接一杯喝得高高兴兴。
酒至半酣,麻婆起身,寻机在土司的酒杯中下了毒药。
土司回房间睡到半夜,毒性发作,杀猪一样地哀嚎到天亮,一命呜呼。
麻婆看着土司咽下最后一口气,立刻派出刽子手,去经塔里杀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片刻之后刽子手气急败坏地回来复命:两个孩子已经在昨夜里破窗而逃,不知去向。
麻婆大惊,心里想,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心眼儿却是不小,居然就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逃了。
她又想,如果他们是为复仇而逃,那么只要让他们活下去,就如同放虎归山,她的恐惧和灾难会永远存在。
想到这里,麻婆有点不寒而栗,赶紧叫来了土司府里的两个屠夫,许以重赏,要他们无论如何追上孩子,杀了他们,把死者的心挖回来呈给她看。
这样,屠夫和两个孩子在泸沽湖边的深山里展开了追杀和逃亡的残酷游戏。
屠夫身强力壮,又因为平常收猪收羊熟悉了这一带的山路,一天走个百十里地没有问题。
两个孩子还太小,一个八岁,一个才四岁,还是在母亲怀中撒娇嬉戏的年龄呢,哪里是屠夫的对手?他们在深山里走着走着,很快迷失了方向,又饥又渴,又惊又怕。
弟弟哈及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姐姐哈若看弟弟哭了,鼻子一酸,跟着也哭。
姐弟俩抱在一起,孤苦无助,索索发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像一对嗷嗷待宰的羔羊。
屠夫追上了他们,老鹰抓小鸡一样,一个用手掐住了哈及细细的脖子,一个用尖刀挑开了哈若胸前的衣服。
只要他们手底下稍稍再一用劲,两个孩子顷刻间就要去阴曹地府见自己的母亲了。
危急关头,年幼的哈及只知道挣扎哭喊。
聪明伶俐的哈若还懂得苦苦哀求:“好心的大叔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就像可怜你们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们的外公外婆已经被土司杀了,我们的好妈妈又被麻婆杀了,如果我和弟弟再被你们杀死,菩萨都不会饶恕这种罪过的。
可是大叔如果肯放了我们,就是积德行善,我一辈子都会为你们烧香拜佛。
求求你们了,大叔啊!”哈若一口一个“大叔”,喊得两个屠夫心尖儿颤了,手腕子抖了,举起的尖刀怎么也刺不进孩子瘦小的胸膛。
他们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啊,我们本来是杀猪杀羊的人,杀人从来就不是我心所愿,何况你们才这一点年纪,杀了你们实在作孽。
快快逃命吧,麻婆要是知道你们没死,还会再派人来的,但愿你们有菩萨保佑,命大福大。”懂事的哈若一听,惊喜交加,急忙拉着弟弟跪下磕头,拜谢两位大叔的不杀之恩,掉头朝东方的大海边奔去。
屠夫眼见他们小小的身影走远,才去附近村子里买来两条狗,杀死之后,取出狗心,拿布包裹着,连夜赶回土司府复命。
麻婆看到红艳艳的狗心,喜笑颜开,真以为是两个孩子的心脏,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交给厨房里的伙夫在瓦罐里煮熟,沾一点盐巴,狼吞虎咽地吃了。
麻婆的侍女在旁边嗅着盘中肉食的气味,疑疑惑惑地说:“人心不腥,狗心才腥,这两颗心煮熟了有这么大的腥味,恐怕不是人心是狗心吧?”一句话提醒了麻婆,她当即也有了怀疑,赶快叫人去找屠夫来查问,却被派去的人报告说,屠夫已经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麻婆心知是受了屠夫欺骗,怒火冲天,亲自带人冲到屠夫家中,把两家的老老少少全部杀光,又放两把火烧了房子。
麻婆又派第二拨人追赶孩子。
这回派的是泸沽湖边的渔夫。
她把两个渔夫叫到土司府里,阴沉着一张麻脸对他们说,如果不追上孩子,把他们捆绑结实丢进大海喂鱼,屠夫一家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
渔夫不敢抗命,更不敢耽搁,立即启程上路,穿过深山,往东方的大海边追去。
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离大海不远的地方追上了精疲力竭的孩子。
此时两个孩子蓬头垢面,瘦骨伶仃,胳膊大腿细得像一根麻干,根本连啼哭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渔夫抓住他们的时候,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两只瑟瑟发抖的麻雀,心中就有几分不忍,叹着气说:“孩子啊,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这是麻婆的命令,不杀你们,我们全家人就要被杀。”黑瘦得像一张纸片儿的哈若跟着也叹一口气,眼睛里流出了血一样鲜红的眼泪,自言自语说:“我不怪你们,只怪自己命苦。
做奴隶的人难道生来就是这样的苦命吗?同样都是苦命的人,为什么奴隶还要帮着杀害奴隶呢?”渔夫一听,难过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两个孩子天真无助的面容。
他们想用绳子捆紧他们,手指却一个劲地发抖,绳结怎么也绑不牢固。
他们的背后冷飕飕的,像有一股阴风吹着,令他们脊骨发麻,脖子发硬。
他们惊慌地想,是不是神灵知道他们要下此辣手,暗地里给出神喻,要阻止他们呢?于是他们长叹一声,决定放弃。
“孩子啊,这都是菩萨帮你们,不想让我们抛尸下海。
赶快逃命吧,别再让麻婆派第三拨人追上。”两个孩子闻言,跪地就拜,口中谢了又谢。
刚刚转身想走,好心的渔夫又叫住他们,问他们准备逃到何方?哈若看看哈及,哈及又仰头回看哈若,两个人都答不出来,只是茫然摇头。
渔夫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做到底,指点他们说,索性一直往前走,绕过前面的海子,有一座高山,翻过高山,是一片更大的海,如果想法渡过那个海,就出了麻婆土司的领地,到了自由的国土。
只是翻过高山时要小心一条会吃人的黑蟒,千百年来奴隶逃不出土司的掌心,就因为翻越高山时总要碰到黑蟒挡道。
哈若听了指点,泪流满面地说:“叔叔的大恩大德,我们会永远记在心里。”姐弟俩叩别了渔夫,拖着打满血泡的双脚,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路。
他们饿了就吃树上的果子,渴了喝一点山间的泉水,千辛万苦地绕过海子,又不知不觉登上了高山。
眼前的山峰高耸入云,脚底下全是龇牙咧嘴的怪石和根蔓交错的林木,根本没有道路可走。
两个人手拉着树枝青藤,一步一挣扎,衣服被划得稀烂,手脚血肉模糊,一坐下来歇息,人立刻瘫成了软软的泥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哈及斜靠在一块岩石上,眼睛闭着,气若游丝地对姐姐说:“姐姐啊,我实在走不动路了,就让我躺在这里被黑蟒吃了吧,它吃了我,肚子饱了,就不会再吃你,你可以一个人翻过高山。”哈若抱着弟弟放声大哭:“我情愿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死,你是男孩子,给妈妈报仇的责任在你身上呢。”哈及舔着嘴角上黄色的燎泡,昏昏沉沉回答:“我不要报仇,只要喝一碗水。
我渴得嗓子都冒火了。”哈若哽咽着说:“好弟弟,你躺着别动,姐姐去给你找水。”她忍住疲劳,站起身来,循着山泉流响处,去给弟弟弄水。
泉水又清又甜,她用手接了一捧,才走几步,水从指缝里漏光了。
回过头去再接,走几步,还是漏得精光。
她四面看看,高高的山顶都是针叶形林木,找不到一片可以接水的阔大叶片。
眼看着泉水清泠泠地流入岩缝,可是她没有办法把水喂到弟弟的口中,急得泪珠儿滚滚。
就在这时候,一只山鹰从山头俯冲下来,黑黑的身影乌云一样从哈若的面前掠过,翅膀掀起的风把崖头的碎石子扫得哗啦啦落地。
然后,咣当一声响,神鹰把嘴里叼着的一只银碗丢在哈若脚边。
哈若赶忙拣起碗来,对天空连拜几拜:“神鹰啊神鹰,谢谢你的好心,菩萨保佑你儿女成群。”她接了满满一碗水,小心地端着,往弟弟躺着的树下走去,一路快乐地喊着:“弟弟,弟弟,快尝尝这泉水,甜得多像妈妈的****!”喊声才止,她却跟着又是一声惊叫,声音惨厉而又绝望:原来她看见幼小的弟弟已经被一条丈多长的黑蟒紧紧缠住,无法动弹,面孔憋得青紫,眼球暴突出来,眼看着就没了气息。
哈若扔掉银碗,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抱起地上的石块用劲砸黑蟒的脑袋。
黑蟒身粗皮厚,每一块鳞片都硬如一块铠甲,哈若的力气微不足道,石头砸在黑蟒身上,等于给它挠着痒痒,它一门心思地缠紧哈及,嘴巴里的涎水滴滴溚溚流了一地,压根儿就没有在意哈若的拼命。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哈若凄惨的哭声穿透了云霄,满天白云翻滚游走,忽地裂开一道口子,一只金色凤凰随着阳光从云端里直冲而下。
凤凰张开的翅膀像天空中五彩缤纷的霞光,头顶高耸的羽毛是一顶高贵无比的王冠,长长的尾巴如彗星在天际闪烁。
它冲落云端之后,准确地落在黑蟒头上,嫩黄的脚爪利箭一样刺进蟒身,“叭叭”两口啄瞎了它的眼睛,再两口啄开了它的脑壳。
就见那脑壳里的白浆嗤地迸出,淌了一地,腥臭无比。
黑蟒巨大的身体立刻瘫软,慢慢松开哈及,绳索一样打开,勉强扭了几扭之后,死了,尸体如一段腐烂的木头。
金色凤凰一声鸣叫,放开黑蟒,飞到哈及的头顶,往哈及伤口上吐了几滴唾液,还张开翅膀,对他的鼻孔扇进两股清风,这才双脚一蹬,流光溢彩地飞上天去。
霎时间满天白云再次飞旋,闭合,凤凰隐入云中不见了影子。
哈若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朝着天空一拜再拜。
回头再看哈及,他躺在草丛中,已经苏醒过来,满眼都是迷惑,对刚才的一切没有丝毫记忆。
哈若怕吓着了他,也不多说什么,草丛里找到那只银碗,重新到泉边接了甜水,让哈及美美地喝了个够。
奇怪的是,哈及从苏醒过来之后,腿不累了,脚不疼了,身上又有了力气,不光自己站起来独自走路,还能够搀扶着姐姐哈若走。
哈及只知道高兴,不知道别的,只有哈若心里明白,是神灵又一次帮助了他们。
再说麻婆在土司府里等着两个渔夫前来复命,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麻婆马上想到,这两个人一定是抗命逃走了。
她马上叫人去抓渔夫的家眷。
去的人扑了一个空,原来渔夫们已经在两天前悄悄摸回渔村,用船接了家人,划过泸沽湖,从湖的那边逃进了深山。
麻婆听人报告了此事,气得眉眼倒竖,牙齿把腮帮子咬出了鲜血,眼睛红得像刚吃了人的疯狗。
她跺脚跳着,心里把土司府里的人想来想去,最后找出了一个亲信的伙夫和一个头脑简单的猎人,命令他们接着追赶两个孩子,务必要把人抓住之后摔下山岩,让秃鹰啄食。
她伸出长长的指尖点着他们的胸口说:“记住,不把那两个孩子弄死,你们自己也不能活命!土司府的威势,不说你们也会知道。”两个人带足干粮,一步不停地赶了九天九夜的路,终于在山顶上发现了姐弟两个的身影。
这时候,哈及刚刚逃脱了黑蟒的缠杀,姐弟两个眼看就要翻过高山,奔赴自由,死神又一次把魔爪伸到他们头上。
猎人追上了他们之后,拿出生擒猛兽的身手,先悄悄地从旁边迂回接近,而后猝不及防地甩出绳套,一下就扣住两个孩子。
伙夫在猎人之后气喘吁吁地赶到,见了束手被擒的哈若和哈及,先是狠狠大骂:“两个小野种,害老子走得脚底打泡!”又催促头脑简单的猎人:“傻站着干什么?赶快把他们摔下山岩,好回去交账啊!”猎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孩子,刚往悬崖边走了两步,看见孩子脸上那一对羊羔般温顺漂亮的眼睛,心里忽然咯噔一跳,孩子哀伤的眼神好像刻在了心里一样。
他奇怪地问孩子说:“你们怎么不向我求饶呢?”姐姐哈若含泪作答:“我们逃命的这一路上,已经求过了太多的人,也得了太多人的好处。
我知道麻婆的狠毒,你要是不杀我们,自己就要被她杀掉。
与其再连累大叔你,还不如我们死了算了。
天命若该绝我,我是怎么样都不能逃脱的。”哈若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一番话,听得猎人心酸不已。
他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糊涂,是非善恶分得一清二楚。
此时他想,如果真把这两个孩子抛下山岩,就是犯下了天大的罪孽,即便自己从麻婆手中争回一条命,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活着也会不得安宁。
他这样想着,停住脚步,放下两个孩子,回身劝说伙夫:“还是把他们放了吧,孩子太可怜了,杀死没有罪过的人,自己就成了罪人啊。”伙夫心性邪恶,又是麻婆身边的亲信,自然不能同意。
他冷笑一声说:“这女孩子有这样一张巧嘴,难怪会把几拨人马说动了心。
可是你别忘了,她若不死,你就要死。
你便是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他说着上前一步,推开猎人,一把抓住了弟弟哈及的胳膊,头也不回地拉往悬崖边。
姐姐哈若一见,嘶声大喊:“求求你了大叔,别扔我的弟弟,要扔就扔下我吧!大叔啊,我弟弟他还小啊……”话还没有说完,伙夫已经恶眉恶眼地站到了悬崖边,倒提住哈及的脚踝,胳膊用劲一扬,只看见哈及像一块石头一样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顺着崖边急速下坠。
那一刹那,满山满谷都响彻着哈及惊恐的哭叫,凄厉的声音使山坡上整片松林都在簌簌地颤抖。
几只正在山谷中飞翔的鸟儿也被这悲哀击中,翅膀无力地垂落下来,哀哀鸣叫着,紧随在哈及之后坠入谷中。
站在山顶上的哈若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两眼一黑,在猎人手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