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翁接过发簪端详了许久,扭头问道:“原来你就是神机阁主的徒弟莫相离莫姑娘?”
莫相离一怔,惊讶之余又不免欢喜,看样子这位乌有翁还真有点门道!“是。”
乌有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收竿,起身道:“簪子的来历我知道。不过——”他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鱼篓,叹气道:“唉,隐者的生活还真是够无聊啊,除了钓钓鱼、种种花外,就没什么事情可干了,无聊啊,无聊……”
莫相离不解道:“前辈的意思是?”
“我隐居得太久,久得都开始想念红尘的灯红酒绿了……不如这样,你陪我去城里逛逛,玩得尽兴了我就告诉你簪子的来历。”
“逛街?”
乌有翁笑眯眯地点点头。
大凡世外高人都有些脾气古怪,因此莫相离对他的要求并不怎么吃惊,嫣然一笑道:“好。”
正所谓“欲知江湖事,茶寮必先行”,乌有翁第一个要求去的地方,就是涵天城内最大的一家茶寮,连名字也起得特别——“茶余饭后楼”。
此时正值吃早茶时间,里面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得了。乌有翁同莫相离在角落里找了座位坐下,台上身穿灰袍的说书先生正在口沫横飞地说书,底下的人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聊天的聊天……总之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热闹!
莫相离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好奇之余不禁又有几分感慨:比之其他城里的萧条困苦,百姓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根本没闲钱和时间泡茶寮,涵天城真可谓是片乐土。
说书先生说的书也颇是有趣,并非寻常茶寮说的那些什么隋唐英雄传、某某大侠传等等,而是陆长老的一些传闻。
“大家都知道陆老生平最头疼的事情就是人家想生儿子生不出,他却求女儿而求不到,连生七个都是儿子。唉,这位客官问了,为什么陆老那么想要女儿啊?”
底下一听客笑着抢答道:“因为他想把女儿嫁给城主呗!”
说书先生纸扇一拍,“答对了!没错,他就想攀上城主这门亲事,好让自己的地位稳固些。因此没有女儿让他觉得非常郁闷,然而更郁闷的是,冯老膝下却有三个女儿,而且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很发愁啊,心想万一冯老把女儿嫁给了城主,那可怎么办好呢?他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众人纷纷好奇地追问,并把铜板往台上丢,说书先生捡起铜板,卖足了关子才接下去道:“他想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儿子把对方的女儿给娶了,那样就不怕冯老和城主联姻啦!”
底下哄笑成了一片。
说书先生摇头叹道:“可惜他这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好,但那七个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简直就是城主的翻版,冯老的三个女儿却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会瞧得上那帮草包?所以拒绝了这门婚事,陆老和冯老就这样结了仇。”
“原来如此。”
“难怪两位长老老是斗来斗去呢。”
“不过我听说冯老的长女次女也都已经出嫁了啊,仅剩幼女还待字闺中。其实陆老根本不用那么担心的啦,真心疼自己闺女的父亲是不会把女儿许配给城主的,那不是一朵鲜花往那个什么什么上插吗?”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莫相离虽然早就知道涵天城言论自由,但如此公然地在茶寮里议论权贵私下诋毁城主,当真是令人惊讶。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上官炎思想开明,放任子民调侃议论,而是他忙着玩,根本没精力管这档子闲事。对,肯定是这样!
乌有翁喝完了茶,伸个懒腰站起道:“好了,咱们走吧。”
正所谓“人生四事,衣食住行”,他们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城中最大的顾记布庄,招牌写得极有意思,写着“佛要金妆,人要衣妆,进得门来,只重衣衫不重人”。
涵天城子民的服饰之讲究是在殷惟十二城里出了名的,但只有到了这后,才会知道原来一件衣服所囊括的需要,已不仅仅只是饱暖、漂亮而已。
店伙计道:“老先生想做什么衣服?”
乌有翁道:“嗯,我想做件袍子,颜色要艳,穿上后要显得很年轻。”
“请问这件袍子先生是会客穿,还是平常自家穿穿?”
“有何区别?”
“当然有。”店伙计微笑道,“会客穿,重在娱人,让客人看着赏心悦目感觉愉快;自家穿,重在娱己,自己穿着舒适。”
“那我是既要让人看着感觉愉快,又要自己穿着舒适呢?”
“老先生,衣服的标准不是这样衡量的。您一天之内肯定要做很多事情,有的事情轻缓,比如散步;有的事情激烈,比如爬山。这时您就需要两件不同的衣服,一件要求宽大飘逸,尽显花心,一件则要贴身柔软,透气性好,不会阻碍攀山,以求达到衣服穿在身上最大的实用和美观效果。所以,我们对客人的要求通常会问得很仔细。”
一番话听得莫相离心中直叹:真是吃饱了撑的,在这种琐事上都大做文章。而乌有翁却是眉开眼笑,当下订了好几件衣服,最后一结账,价钱却是出乎意料的便宜。莫相离好奇一问,店伙计答道因为丝棉丰收,税率又低,所以一向如此。这下她可是彻底无语。
接下去又去了酒楼,天南地北的菜能叫得上名的那几乎都有;去了驿站,那里聚集了上百匹快马,负责与其他城池之间的书信消息往来;去了学堂,垂髫小儿书声朗朗;去了药铺;去了赌坊……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走到城里最出名的镜夕湖时,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地从白玉游廊那边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赫然就是上官炎和罗若。
此时此刻,再见二人,关于昨夜的尴尬记忆立刻再度浮现,莫相离连忙转身道:“我们等会再来游湖吧。”
谁料乌有翁一把拉住她道:“唉,现在这个时间点是最好的,正好可以看到‘夕照垂烟’,过会来可就看不到啦!”
就那么一耽搁间,小吃眼尖立刻瞧见了她,叫道:“咦,那不是莫姑娘吗?莫姑娘!莫姑娘,原来你也来游湖啊?”
莫相离心里暗暗叫苦,只好敷衍地笑笑。
上官炎看看她,又看看乌有翁,眼中奇光一闪而过,笑嘻嘻地道:“那再好不过了,老师来涵天城那么久,学生还未尽地主之谊,好好带你参观一下城中景致呢,既然这会遇上了,不如就一起吧。”
“不必了,不敢劳烦大驾!”莫相离冷冷拒绝,转头向乌有翁道:“前辈,我们继续吧。”说罢,径自同他一起踏上小舟,离岸而去。
“等等!莫姑娘……莫姑娘……”
小吃还待大喊,上官炎已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道:“算啦,随她去吧。”
“可是少爷你没看见吗?莫姑娘和骗叟方天在一起呀!”
小喝惊道:“骗叟?那老头就是鼎鼎大名的骗叟方天?”
“没错,就是他!惨了,莫姑娘怎么会跟他走在一块?可别被他骗了……不行,太危险了,我得去提醒她!”
小吃正也待上船,上官炎一把揪着他的衣领提回来,“放心,她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
“啊?”小吃对少爷的见死不救显然感到相当震惊。
小玩却是眼睛一亮,连声道:“我明白少爷的意思了!要是莫姑娘真的很‘不幸’的被方天给骗走了,那我们少爷的大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也就不用想破脑袋该怎么把她给嫁出去了!对不对,少爷?”
上官炎笑着赏了他一记爆栗,“就你聪明!”
“教上官炎这样的学生,很累吧?”小船上,乌有翁望着岸上声势夺人的那群人,如是道。
莫相离抿唇,许久方回答:“那要看你想教他些什么。你想教他认真,比登天还难;但你想教他取巧,他根本早已炉火纯青。”
“既然如此,你认为你可以教给他些什么?”
夕阳下,乌有翁的眸子明亮得像能照清人的灵魂。莫相离愣了一下,又过了许久后才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教不了他。”
“没错,你有的,他不需要;他需要的,已经全都会了……所以,回去吧。”
此言一出,莫相离更是重重一悸,抬眸直视着眼前的白发老翁,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乌有翁哈哈一笑,又恢复成老不正经的样子,似乎刚才那一刻的严肃只不过是出自幻觉。然而莫相离知道,那不是幻觉,他的确叫她回去,他知道了些什么?
乌有翁不再说话,莫相离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任船夫将船划至湖心,水纹荡漾,天边晚霞似锦,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即使是“夕照垂烟”那样的景色,看起来也不怎么美了。它颜色凝郁,像她此刻将沉未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