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病隙碎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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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隙碎笔1(4)

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快乐的事谁不喜欢?没有理由谴责喜欢,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四十六

所以爱是一种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储蓄所。睁着俩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济(包括性方面的救济),仅此而已。

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战栗,仍有未熄的对沟通的渴盼。你还是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爱不比性的地方正在这里,性唯快乐,爱可没那么轻松。潇洒者早有警告:哥们儿你累不累?

四十七

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只要能表达这一点,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爱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

但也正因为这样,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正像满街假冒艺术的雕塑还少么?如果仪式之后没有内容,如果敞开的只是肉体,肌肤相依而心魂依然森严壁垒,那最多不过还是“喜欢”和“控制不住”。(假冒的仪式越来越多,比如种种的宣誓,种种隆重的典礼和剪彩,比如荒诞可以成为时尚,真诚可以用作包装……)其实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红灯区如同公厕,利于卫生。只是这样无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对题——在美妙的肉体唾手可得的年代,心灵的孤独怎样了?爱怎样了?以及,性又随之怎样了呢?

性冷漠据说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着激情。是性不应该解放吗?不,总把性压迫在罪恶的阴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无根无据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样毫无弦外之音,爱凭什么偏要对它情有独钟,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

四十八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

在上帝那儿,在灵魂被囚进肉体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初,并无我、你、他之分别,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内外,浮摇漫展无所不在。然后人间诞生了,人间诞生了其实就是有限诞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进亿万个小小的肉体,小小的囚笼,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在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喊叫,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浪,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不管是以什么标牌,不管是以刀枪、金钱还是话语……总归一样。尼采说对了:权力意志。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长大,所有的思绪都要漫展,没有办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拢到一块去平安吧,弱者中会浮涌出强人。把强人都归堆到一块儿去平等呢,强人中会沉淀出弱者。把人一个个地都隔离开怎么样?又群起而不干。小时候,我们几个堂兄弟之间经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块儿就打,分开一会儿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这么回事。

四十九

说真的,我不大相信“话语霸权”之类的东西可能消灭,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灭人的贪婪。但消灭霸权和贪婪正在成为人的愿望,这就好,就像爱情,要紧的是心愿。我怀疑上帝是不是闷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摆布一场反反复复的游戏?别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们一样,要紧的是相互想念,虽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疏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

敞开,不是性的专利,性是受了爱的恩宠,所以生气勃勃。如果性已经冷漠,已经疲倦,已经泛滥到失去了倾诉的能力,那就让它仅仅去负责繁殖和潇洒。敞开,可以找到另外的仪式和路径,比如艺术,比如诗歌,比如戏剧和文学。不过文学这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不如是倾诉和倾听,不如是梦幻、是神游。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学问,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本不必求取公认,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呼唤。为此上帝也看重它,给它风采,给它浪漫,给它鬼魅与神奇,给它虚构的权力去敲碎现实的呆板,给它荒诞的逻辑以冲出这个既定的人间,总之给它一种机会,重归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荡荡万千心魂重新浑然一体,赢得上帝的游戏,破译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义设下的谜语。

五十

但这是可能的吗?迫使上帝放弃他的游戏,可能吗?放弃分割,放弃角色们的差异,让上帝结束他非凡的戏剧,这可能吗?那么喜欢热闹的上帝,又是那么精力旺盛、神通广大,让他重新回到无边的寂寞中去,他能干?要是他干,他曾经也就不必创造这个人间。喜好清静如佛者,也难免情系人间。我还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图景,人人都是一样,岂不万籁俱寂?人人都已圆满,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连佛也不能有。佛乃觉悟,是一种思绪。一团圆满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从何来?所以有“烦恼即菩提”的箴言。

人间总是喧嚣,因而佛陀领导清静。人间总有污浊,所以上帝主张清洁。那是一条路呵!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联通,隔离的心魂要重新聚合,这样的路上才有天堂。这样的天堂有一个好处:不能争抢。你要去吗?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吗?好,争抢无效,唯以爱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许诺,若非在路上,都难免刺激起争抢的欲望。不管是在九天之外,或是在异元时空,任何所谓天堂只要是许诺可以一劳永逸地到达,通向那儿的路上都会拥挤着贪婪。天堂是一条路,这就好了,永远是爱的步伐,又不担心会到达无穷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把他的游戏摆弄个没完。佛陀谙熟此道,所以思之无极。谢天谢地,皈依是一种心情,一种行走的姿态。

五十一

爱是软弱的时刻,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爱,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狱要求天堂。爱所以艰难,常常落入窘境。

所以“爱的奉献”这句话奇怪。左腿怎么能送给右腿一个完整呢?只能是两条腿一起完整。此地狱怎么能向彼地狱奉献一个天堂呢?地狱的相互敞开,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献,爱却不能。爱就像语言,闻者不闻,言者还是哑巴。甘心于隔离地活着,唯爱和语言不需要。爱和语言意图一致——让智识走向心魂深处,让深处的孤独与惶然相互沟通,让冷漠的宇宙充满热情,让无限的神秘暴露无限的意义。巴别塔虽不成功,语言仍朝着通天的方向建造。这不是能够嘲笑的,连上帝也不能。人的处境是隔离,人的愿望是沟通,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

五十二

可这有什么用么?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这里:人不可能永生,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爱有什么用?心魂的敞开有什么用?热情又有什么用呢?但,什么是有用?若仅仅做一种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实什么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张如人者偏不安守这样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许这样的寂寞,无限膨胀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种不衰的热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人即热情,这热情并不派什么别的用场。人就是飘荡在宇宙中的热情消息,就是这宇宙之热情的体现,或者,唯宇宙之热情称为人。若问“热情何用”,等于是问“人何用”,等于问“宇宙何用”,“无用何用”。从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结束这一场荒诞。说人就是为了活着,也对,衣食住行是为了活着,梦想也是,倘发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说人只是为了活着,意思就大不一样,丰衣足食地关在监狱里如何?

五十三

但是死,那么容易吗?我是说,谁能让“无用的热情”死去?谁能让宇宙的热情的消息飘散?谁能用一瓶安眠药让世界永远睡去?

宇宙这只花瓶是一只打不烂的魔瓶,它总能够自我修复,保持完整,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减。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

五十四

这也许荒诞。荒诞如果难逃,哀叹荒诞岂不更是荒诞!荒诞如果难逃,自然而然会有一种猜想:或许这人间真的不过是一座炼狱?我们是来服刑的,我们是来反省和锻炼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下放与下凡异曲同工。迷信和神话中常有这类说法:天神有罪,被谴人间,譬如猪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帅”一般受了红尘的引诱。好吧,你就去红尘走一遭,在肉体的牢笼中再加深一回对苦难的理解。贾宝玉和孙悟空这一对女娲的弃物,也都是走了这条路,不过比八戒多着自愿的成分。

这样的猜想让人长舒一口气,仿佛西绪福斯的路终于可以有头,终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万事大吉,但细想这未必美妙,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五十五

经过电子游戏厅,看见痴迷又疲惫的玩客,仿佛是见了人间的模型。变幻莫测的游戏是红尘的引诱,一台台电脑即姓名各异的肉身。你去品尝红尘,要先具肉身——哪一样快乐不是经由它传递?带上足够的本金去吧,让欲望把定一台电脑,灵魂就算附体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经落生人间。孩子们哭闹着想进游戏厅,多像一块块假宝玉要去作“红楼梦”。欲望一头扎进电脑,多像灵魂钻进了肉身?按动键盘吧,学会入世的规矩。熟练指法吧,摸清谋生的门道。谢谢电脑,这奇妙的肉身为实现欲望接通了种种机会——你想做英雄吗?这儿有战争。想当领袖吗?这儿有社会。想成为智者?好,这儿有迷宫。要发财这儿有银行可抢。要拈花惹草这儿有些黄色的东西您看够不够?要赌博?咳呀那还用说,这儿的一切都是赌博。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里啪啦到噼里啪啦,到本金告罄,到游戏厅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游戏日新月异踏过你残老的身体,这时似乎才想起点别的什么。什么呢?好像与快乐的必然结束有关。

荒诞感袭来是件好事,省得说“瞎问那么多有什么用”。其实应该祝愿潇洒从头至尾都不遭遇荒诞的盘查,可这事谁也做不了主,荒诞并非没有疏漏,但并不单单放过潇洒。而且你不能拒绝它:拒绝盘查,实际已经被盘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潇洒担心万一来世运气不好,潇洒何以为继?英雄豪杰,照理说早都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想到宏图伟业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总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为毕竟谁也摸不清死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然而人什么都可能躲过,唯死不可逃脱。

可话说回来,天地间的热情岂能寂灭?上帝的游戏哪有终止?宇宙膨胀不歇,轰轰烈烈的消息总要传达。人便是这生生不息的传达,便是这热情的载体,便是残缺朝向圆满的迁徙,便是圆满不可抵达的困惑和与之同来的思与悟,便是这永无终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尘世之名都可以磨灭,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眺望、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

正如浪与水。我写过:浪是水,浪消失了,水还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水是浪的无穷与永恒。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个不少,唯时代的装束不同,尘世的姓名有变。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一个人就像一个脑细胞,沟通起来就有了思想,储存起来就有了传统。在这人间的图书馆或信息库里,所有的消息都死过,所有的消息都活着,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来继续,那样便有了未来。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中断,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更换一台机器吧——有时候不得不这样,但把消息拷贝下来,重新安装进新的生命,继续,和继续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