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在萨日朗的花瓣里喝水,
然后洗脸,接着飞。
太阳晒的时候,
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
太阳落山之后再飞。
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
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色水晶……
阿花蕾
信风从海洋吹来,如果有颜色——比如橙色——它会像绸带旋于深蓝海面。它驱赶海浪,海浪像羊群奔跳围栏,跳得最高的羊最后落地。湿淋淋的白羊群迫近陆地。诗人写道:“嘘——轻点,大海说\嘘,别这么凶猛\这是咱们的大地。”
地球转动,使北半球的信风风向右偏。它们把海浪赶上岸,顺珊瑚礁钻进红树林。林中,它们绕树一周,绕枝一周。包好风的玻璃纸后,树的膝盖以下白雾漾然,好像趟水来的。这时,上岸的羊群偷偷溜回海里,脚印被细沙埋住。
东北信风用潮湿的手抚摸老樟树,擦掉白垩色的鸟粪,拱之如神。人说福建人迷信。闽地,大自然雄浑神秀。人会被榕树、樟树迷住,信其有神。各地取名光昌,讨天的喜欢。长乐、宁德、福鼎、云霄、锦治、南雅、集美、政和、华安、魁斗、永春、鹤塘、仙游,怎么样?而福建福州之名,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听的郡望。
阿花蕾坐在鼓山顶平坦的白石上,看风想风。她大学毕业来这里观测气象,与天空对话,揣摩信风的路线图。闲时,阿花蕾读古诗,读胡克父子的喜玛拉雅杜鹃图谱和贝特曼《墨西哥和危地马拉的兰花》,这是植物学界的圣经。
大年初一上午,阿花蕾眺望老樟树,黝黑的树干被早晨的雨水打过,如铸铁围身。下午,三到五点之间,浅黄在庞杂的老绿中冒头。此时为申时,阳气大盛。浅黄是小片新叶子,大年初一申时问世。十二生肖中,申时归于猴,猴喜蹿跳,难怪新叶子跑出来看人过年。夕照入林,阿花蕾走近樟树,俯耳于斑驳的树身听新叶生长的声音。她柔滑的长发遮住树皮一小片绿绿的团锦。人说书法家文征明在拙政园手栽一棵古藤还在开花,也是初一吗?
古樟也过春节,新叶是它送鼓山的压岁钱。阿花蕾给老樟树摆上酒和南枣核桃糕,恭贺它这么老又长一岁。
空气中掠过清香,像一排椴树蜜坛子从河心飘过。
夜来,鼓山像巧克力融化于稠黑的林丛,奇峻被夜消蚀。树的高枝包裹着群峰轮廓,匍匐在寥落的星辰脚下。
不算树,星座是阿花蕾第二批密友。星星和她天天见面,从未爽约。月明之夜,群星公休,只有几粒大星当令。她夜夜仰面观星,为星座起新名。
北方天空,飞马座形同其名。星马凌空奔跑,追赶前方的双鱼座。双子座像晾洗的方床单。御天座为什么不叫竖琴座?大熊座和武仙座像两个深海机器人围堵自来水笔尖模样的牧夫座。巨蟹座好像奔驰的车标。南天星图更艺术一些。孔雀座应叫项链座,飞鱼座如钻石座,豹狼座好似一个俄国运动员撑杆跳越半人马座。
“轩辕十四归五帝,北落师门有南鱼。”
“轩辕十四”和“北落师门”是两颗星,五帝与南鱼是它们所在的星座。阿花蕾把这两句胡诌的对联写成篆书参加书法展。一位老先生驻足良久,说:“字尚可,诗佳。”老先生辗转找到阿花蕾,问出处。
“离骚。”阿花蕾瞎编。
“难怪如此清奇,如天风过耳。姑娘,你喜爱的诗句还有哪些?请赐教。”
阿花蕾又以星座对之:“大麦哲伦毕宿五,麦穗乌鸦北河三。”
老先生颌首:“也好,也好。大麦哲伦?不是屈原的诗吧?”
“陆游。”阿花蕾又瞎编。
“难怪。”老先生闭目道来,“大麦者,禾木科。苏轼诗云:‘城西忽报故人来,急扫风轩炊麦饭。’楚昭王筑麦城,东有驴城,西有磨城……”
阿花蕾说:“大麦哲伦星云位于南天极,赤纬-69°,距地球16万光年。”
老先生颌首:“难怪,难怪……”
阿花蕾抱一本英汉辞典上山,山腰的草地,有白马徜徉。
白马是放生的,尾下端和四蹄雪青色,其余雪白。每次阿花蕾路过,白马跨越沟渠,跑过来与她对视。她怕马,说:“还是不要吧。”
马打响鼻并摇摇头,阿花蕾更害怕,说:“我没什么东西给你,马。”
马又摇头,几年未剪的鬃毛飘洒。
“好吧。”阿花蕾把手机、辞典、钥匙一样一样摆地上。
马拱开书,用粉舌头卷一页纸吃进肚子。
“呀!”阿花蕾大惊失色,头一回看到吃辞典的马。她对马微躬身,“我只好说,好,马。”
马走远了,阿花蕾想:它不是吃草的吗?吃草太单调可以吃花呀?
鼓山有许多花。远志花密茎繁,长在草丛里。有蓝色、紫色,也有粉色。山腰的篱笆里种几株郁金香。郁金香的学名为“Tulipa gesneriana”,来自古老的拉丁语。其词意又源于古老的土耳其语,鼓山上估计只有阿花蕾知道其含意为——穆斯林头巾。
鼓山的矢车菊,花瓣碎白。它在露水消失、太阳晒干大地时分才开放。米色的蜀葵,复瓣层次繁密。鼓山还有木槿,中国叫“朝开暮落花”,叙利亚叫“莎伦蔷薇”。铃兰开在阳坡的林中,花像一口乳白的小钟,口朝下。据说铃兰花开,夜莺才飞回树林,它象征着回归的幸福。小黄喇叭是马兜铃的花。莲座型贴地生长的植物是万代草,叶子厚。在中世纪的欧洲,查理曼大帝命令人民在屋顶栽种万代草,防雷击与巫术。
“可惜我的英汉辞典!”白马卷吃下的那页是devi~devo。阿花蕾想,为什么是这页?这一页有devipbie,是的,山萝卜。还有devir food cake,巧克力蛋糕,原来是这样。对,还有一个词:devour,吞食、吞没。是的,马饿了。阿花蕾转回身,向远处的马敬举手礼。
白马抬起头,鬃毛从耳侧垂下,尾巴拂扫逆光的芒叶。
凹地的青草
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冒出浅青草。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带着冰碴,也带肥黑的土。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凹处的草芽尤其多,长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
我在河坝上走,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胁下抱一个旧电视机,几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
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丢了。从大坝上远望,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开,去嗅另一片地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蜜桔的气息、母羊羊水的气息?不一样。羊羔不饿,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欢花,蜜蜂喜欢花,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纽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质地比纸柔润,比瓷芳香。花蕊是细挑的美人高举小伞。
早春的花还没有开,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开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几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鲜花你追我赶,超过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
小羊羔干净得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洁白,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
大羊走远了,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羊倌走过来。他裤脚用鞋带系着,戴一顶滑稽的绒线帽子。我问:哪个村的?他回答:呼伦胡硕村。我问:扛着电视放羊啊?他答:从亲戚家搬个旧的,安到羊圈里,让羊看看电视剧。
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
巴甘的蝴蝶
人说巴甘长得像女孩,粉红的脸蛋一层黄绒毛,一笑,眼睛像弓一样弯着。
他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绿草上,黄花先开,六个小花瓣贴在地皮上,马都踩不死。玲兰花等到矢车菊开败才绽放。每到这个时候,巴甘比大人还忙,他采一朵玲兰花,跑几步蹲下,再采红火苗似的萨日朗花。
妈妈说:“老天爷弄错了,巴甘怎么成了男孩儿呢?他是闺女。”
妈妈告诉巴甘不要揪花,“奥布德简休。”——蒙古语,疼呢。他把花带土挖出来,浇点水,栽到什么地方。这些地方包括箱子里、大舅江其布的烟荷包里、收音机后面,还有西屋的皮靴里。即便到了冬天,屋里也能发现干燥裂缝的泥蛋蛋,上面有指痕和干得像烟叶一样的小花。
巴甘的父亲敏山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乌银花一起生活,庄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帮助。大舅独身,只有一匹三岁的雪青毛骟马。妈妈死后,大舅搬过来和巴甘过。
妈妈得的不知什么病。其实巴甘不知什么叫“病”。妈妈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天天如此,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许多人陆陆续续看望她,包括从来没见过的,穿一件可笑的红风衣的80岁的老太太,穿旧铁路制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贴满白色胶布的人。这些人拿来点心和自己家种的西红柿,拿来斯琴毕力格的歌唱磁带。妈妈像看不见,平时别说点心,就是塑料的绿发夹,她也惊喜地捧在手里。
“巴甘,拿过去吃吧。”妈妈指着嫦娥图案的点心盒子,说罢阖目。不管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走,也不管他们临走时久久凝视的目光。巴甘坐在红堂柜下面的小板凳上,用草茎编辫子。耳听大人说话,却听不懂。有时妈妈和大舅说话,把巴甘撵出屋。他偷听,妈妈哭,一声盖过一声,舅舅无语。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指。
“巴甘,妈妈要走了。”
“到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有一天都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不是这样的吗?”
巴甘问:“那么,我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原来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了,也不睁眼睛。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
她说的真准,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邻居桑杰的奶奶带巴甘到西屋,抱着他。他们把妈妈抬出去,在外面,有人掀开她脸上的纱巾。妈妈的脸太白了。人们忙乱,雨靴踩得到处是泥,江其布舅舅蹲着,用手捏着巴甘颤抖的肩头。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旱。牧民们觉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种地的时候,撒不上种子,没雨。草长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赶了很远,还吃不饱,反把膘走丢了。草少了,沙子多起来。沙堆像开玩笑一样突然出现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杰家的房后。小孩子高兴,光着腚从上面滑下来,用胳膊掏洞。里边的沙子湿润深黄,可以攥成团。村里有好几家搬走了,到草场好的地方。
巴甘看不到那么多的花了。过去,洼地要么有深绿的草,要么在雨后长蘑菇,一定有花。现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原来,它们在夏季的早晨飘过来、飘过去,像纸屑被鼓风机吹得摇晃。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飞回赫热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许要歇一歇,在通辽或郑家屯。也许它见到河里的云彩,以为是真云彩,钻进去睡一会儿,结果被水冲走了。
那年敖包节过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老哈河泵站边上看见蝴蝶。他已经十多岁了,跳下马车,追那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巴甘!巴甘!”
喊声越来越远,蝴蝶在沙丘上飞,然后穿过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远方,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巴甘不动了,看见它往远处飞,一闪一闪,像树叶子。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给一个朝鲜人种水稻,他读小学三年级。
这里的学校全是红砖大瓦房,有升国旗的旗杆,玻璃完好,冬天也不冷。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靴,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师领他们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点着篝火讲故事。大家都喜欢她,和她包里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塑料的扛机枪的小人、指甲油、米老鼠形的圆珠笔、口香糖、闪光眼影、藏羚羊画片。每样东西文老师都有好多个,放在一个牛仔背包里。她时刻背着这个包,遇到谁表现好——比如敢大声念英语单词,她拉开包,拿一样东西奖励他。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按钉钉在黑板上。
“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说。
图上的蝴蝶铺翅,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这是什么?”
“蛆虫。”
“对。这个呢?”她指一个像栗子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我们看到的美丽的蝴蝶,其实是由蛹变的。你别看蛆虫和蛹很丑,但变成了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愤怒地指着文老师。
文老师一愣,说:“巴甘,发言请举手。快坐下。”
巴甘坐下,咬着嘴唇。
“蛹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蝴蝶呢?春天,大地复苏……”
巴甘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的胳膊。
“哎哟!”文老师大叫,教室里乱了。巴甘在区嘉布的耳光下松开嘴,文老师捧着胳膊看带血的牙痕,哭了。巴甘把挂图扯下,撕烂,在脚下踩,鼻子还在淌着血。区嘉布的衣裳扣子被扯掉,几个女生惊恐地抱在一起。
“索耶略铁米?(疯了吗?)”校长来了,他用手戳巴甘的额头,巴甘后仰坐地。他把巴甘拎起来,再戳。“索耶略铁介(疯了)!”巴甘再次坐地。
校长向文老师赔笑,用嘴吹她胳膊上的牙痕。向文老师陪笑的还有江其布舅舅,他把一只羊牵来送给了文老师。校长经过调查,巴甘并没有被疯狗咬过,告诉文老师不用害怕。巴甘被开除了。
一天晚上,文老师来到巴甘家,背着那个包。她让江其布舅舅和黄狗出去呆一会儿,想和巴甘单独谈一谈。
“孩子,你一定有心结。”文老师蹲下,伸出绑着绷带的手摸巴甘的脸。“告诉老师,蝴蝶怎么了?”
蝴蝶?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也许是锡林郭勒草原,姥姥家就在那里。蝴蝶在萨日朗的花瓣里喝水,然后洗脸,接着飞。太阳晒的时候,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太阳落山之后再飞。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色水晶……“蝴蝶让你想起了什么?孩子。”
巴甘摇头。
文老师叹口气,她从包里拿出一双白球鞋——皮的,蓝鞋带儿,给巴甘。
巴甘摇头。他的黄胶鞋已经烂了,胶皮没烂,帆布的帮露出肉来。他没鞋带儿,麻绳从脚底板系到脚背。
文老师把新鞋放在炕上,巴甘抓起来塞进她包里。
文老师走出门,见江其布纯朴可怜的笑脸,再看巴甘。她说:“蝴蝶是美丽的。巴甘,但愿我没有伤害你,上学去吧。”
巴甘回到学校。
巴甘到了初一年级的时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区学生数学竞赛中,他获得了第三名,成为邵逸夫奖学金获得者。
暑假时,盟里组织一个优秀学生夏令营去青岛,包括巴甘。青岛好,房子从山上盖到山下,屋顶红色,而沙滩白得像倒满了面粉,海水冲过来上岸,又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