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它今天是要步独眼后尘了。它紧张得浑身觳觫。它感觉到,蓝蝴蝶也发现猴王金氅正躲在黑暗里窥视它们,因为蓝蝴蝶正在它背上游走弹跳的手指突然停顿下来了。蓝蝴蝶会立即转身溜走的,它想,猴王金氅很霸道,任谁都会害怕的。它待在原地没动弹,它等待猴王金氅扑上来撕咬,它是雄猴,这种时候它理当承担一切责任掩护蓝蝴蝶溜走。让它颇为惊讶的是,蓝蝴蝶并没溜走,只是停顿了两秒钟,便又继续替它整饰皮毛。更让它万万没想到的是,猴王金氅并没扑过来,两道锋利如剑寒冷如冰的目光也倏地从它脸上移走了,竟然装作没看见一样,钻到那块大石头后面去了。
也许,猴王金氅是想换个攻击角度,绕到它的背后或侧面向它发起突然袭击,这样能更有效地置它于死地,它紧张地等待着,时间在一分一秒流失,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始终没见猴王金氅跳将出来。
启明星在夜空闪烁着冷冷清清幽暗的光。
蓝蝴蝶继续用魅力无穷的手指为大白牙整饰皮毛,直到漆黑的天边泛起一道水红色的霞光。
六
一切如猴王金氅所料,当太阳从日曲卡雪峰冉冉升起,绿头乌雕跨出鸟巢,站在峭壁中端状如猛犸象鼻尖那块突兀的岩石上,气势恢弘地摇了摇翅膀,让洁白的晨岚擦洗羽翼间夜的残留,然后稳重地蹬动双腿,飞上蓝天,在雕巢上空盘旋数圈,观察有无对雕巢构成威胁的可疑迹象。萨蛮猴群藏身的乱石沟在猛犸崖背面隐秘的山脚下,对在天空盘旋的绿头乌雕来说正好是个盲点,它什么也没发现,舒展巨大的翅膀,飞往森林和草原觅食去了。
当绿头乌雕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被霞光染红的白云里,猴王金氅立即率领猴群从山的背面攀爬到状如猛犸象脑袋的山顶上。从山顶到雕巢,有十多米长一段笔陡的峭壁,但这难不倒金丝猴,所有的成年雄猴倒悬身体,我抱着你的腰,你抱着我的腰,形成一条奇特的“猴梯”,沿着状如猛犸象鼻梁的峭壁,从山顶一直垂挂到离鼻尖状岩石还有约两米高度的地方。
大白牙是兵猴,它踏着长长的猴梯,轻盈一跳,扑进雕巢。
船形雕巢里,果然有两只半大的雏雕。乌雕,顾名思义,就是羽毛乌黑的雕类,但刚孵化出来的雏雕绒毛金黄,随着身体长大,羽毛的颜色逐渐变深。此时雕巢里的两只雏雕,一只红嘴壳,一只黄嘴壳,全身呈紫黛色,翅膀上已长出几片硬羽,顶多还有个把月时间,它们就能翱翔蓝天成为新的捕食金丝猴的恶魔。
大白牙迅猛朝红嘴壳扑去。只要它能在惊动绿头乌雕前将两只可恶的幼雕处理掉,它就有活下去的希望。长长的猴梯还挂在状如猛犸象鼻梁的峭壁上,猴梯的末端是猴王金氅,悬挂在离雕巢约两米的高度,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接应它。它完事后跳起来抓住猴王金氅的手,就可顺着长长的猴梯爬回到猛犸崖山顶去。
事情并不是它想象那般简单。两只雏雕虽然羽翼未丰,却不乏猛禽的凶悍,当它捏住红嘴壳的脖颈,红嘴壳扇动双翼抽打它的脸,还抬起一只雕爪来抓它的胸;而另一只雏雕黄嘴壳则一面高声鸣叫,一面用喙猛啄它的后脑勺。两只雏雕的喙和爪虽还稚嫩,却已具备一定杀伤力。它后脑勺被黄嘴壳啄得一阵阵发晕,胸口也被红嘴壳划开好几道血口,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毕竟是还不会飞的雏雕,它到底还是占上风的,两只猴爪使劲一拧,咔嚓一声轻微脆响,红嘴壳成了一只断脖子雕。
它回过身来对付黄嘴壳。黄嘴壳比它想象的更顽强,尖声啸叫,频频啄咬,拼命拍打翅膀,不让它靠近。
这时,呀——静谧的天空传来一声短促的啸叫。它抬头一看,远方洁白的云朵间,有一个黑点正在迅速放大,开始像粒芝麻,瞬间变成豌豆,它吓出一身冷汗,毫无疑问,正在森林和草原上空觅食的绿头乌雕听到黄嘴壳的叫声,正十万火急往猛犸崖赶来。时间就是生命,它不再理会是否会被啄伤或抓伤,不顾一切地搂着黄嘴壳,在雕脖和雕翅上胡啃乱咬。终于,黄嘴壳停止反抗,发出绝望的哀鸣。它用力一推,将半死不活的黄嘴壳从船形雕巢摔落下去。
两只雏雕处理完毕,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它可以撤离雕巢了。天空传来绿头乌雕悲愤的啸叫,它瞥了一眼,绿头乌雕还像只大甲虫在远处的白云间疾飞。它有把握能抢在绿头乌雕飞临头顶前顺着长长的猴梯逃到猛犸崖山顶去的。它准备跳起来去攀爬猴梯了,却惊骇地发现,绝壁上空空如也,那条可让它逃生的长长的猴梯不见了!
一定是猴王金氅看见绿头乌雕正在飞返猛犸崖,害怕遭到血腥的报复,扔下它带着猴群逃走了。
它被出卖了!它被猴王金氅出卖了!它被萨蛮猴群出卖了!
它为它们消灭了两只雏雕,而它们却将它扔给了死神!
是的,它陷入绝境,它必死无疑。没了长长的猴梯,它是不可能顺着笔陡的峭壁攀爬到山顶上去的,雕巢四面皆悬崖,无处躲藏。绿头乌雕已越来越近,并由高空向下俯冲。它蜷缩在船形雕巢里,放弃了求生的想法;它是无法与凶猛的绿头乌雕抗衡的,它杀死了两只雏雕,血海深仇,绿头乌雕是决不会轻饶它的。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一切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那就乖乖等死好了,早一点让锋利的雕爪刺穿胸膛,也算是一种解脱。
呀啊——天空响起锥心泣血般凄厉的雕啸,巨大的雕翼像张恐怖的网,正迅速朝大白牙罩下来。
它闭起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呦,突然,头顶传来一声猴啸。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大白牙睁开眼睛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有一只金丝猴,趴在猛犸崖山顶上,小半个身体伸在悬崖外面,正急切地朝它吼叫,呦,呦,那是金丝猴特有的报警式啸叫,是在提醒它危险正在逼近!它看得很清楚,趴在猛犸山顶上的那只金丝猴,额顶高耸的黑毛间嵌有两条金色毛带,就像戴着顶凤冠,正是萨蛮猴群的王后蓝蝴蝶!
刹那间,大白牙的自尊心被激活了。它不是普通金丝猴,它是顶天立地的兵猴,萨蛮猴群最美丽的雌猴正在注视着它,它决不能这样无所作为窝窝囊囊等着让绿头乌雕把自己吃掉。这或许是一种虚荣心,适度虚荣心能使一只猴子摆脱平庸。虽然与绿头乌雕搏杀,对金丝猴来说,无疑是以卵击石,但石有石的坚硬,卵有卵的自尊,它也要努力表现出粉身碎骨的勇敢来。
绿头乌雕已飞临雕巢上空,携带着一股令猴窒息的腥风,两只遒劲的爪子朝大白牙抓来。雕巢不大,无躲闪的地方,也无周旋的空间,它有的只是同归于尽的决心。雕爪朝它伸下来了,雕爪锐利如匕首,可以在水中抓稳十多斤重的大鱼,可以毫不费力地捏碎眼镜蛇的脖子,萨蛮猴群许多金丝猴就是被强有力的雕爪捏碎胸膛而毙命的。它无处躲闪,它也不想躲闪,迎着这致命的攫抓,它猛地往上蹿跳;雕爪抓住了它的腿,在这同一瞬间,它两条胳膊圈住了雕颈。绿头乌雕受了惊,摇扇翅膀飞上天空。
大白牙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升高。
绿头乌雕愤怒地呀呀叫着,用喙来啄咬大白牙的脸。大白牙搂住雕脖拼命噬咬雕的肩胛。弯如铁钩的喙在它后脑勺啄出好几个血洞。它痛得天旋地转,仍顽强地啃咬雕的肩胛。雕的肩胛骨十分坚硬,它咬了好几口,满嘴都是雕羽和咸津津的雕血,但雕翅仍稳健扇动。绿头乌雕用另一只雕爪来撕扯它的腿。它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就像被拆零件一样,脚掌、小腿、大腿,迅速被撕烂了。天空像在下红雨,点点滴滴洒下鲜艳的血。它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它的血快流干了。它已精疲力竭,疼痛感早已麻木,产生极度的疲倦感,想闭起眼睛睡觉。它想,绿头乌雕太强大了,它太渺小了,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同归于尽的目的的。它气馁了,绝望了,想放弃了。就在这时,它无意中看见,蓝蝴蝶趴在猛犸崖山顶上,正抬头望着它;它被绿头乌雕攫抓在空中,从空中俯瞰下去,它看得清清楚楚,空空荡荡的猛犸崖山顶,只有蓝蝴蝶一只猴,其他金丝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它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感,它并没被萨蛮猴群彻底抛弃,有最美丽的王后蓝蝴蝶陪伴着它,它永远也不会孤独。继而又有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当它被绿头乌雕撕碎后,蓝蝴蝶就会成为绿头乌雕第二个猎杀目标,绿头乌雕目睹两只幼雕遇害,对金丝猴恨之入骨,是绝不会放过蓝蝴蝶的。在整个猴群溃逃时,蓝蝴蝶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独自留在猛犸崖山顶陪伴它,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为了报答蓝蝴蝶这片沉甸甸的恩情,为了蓝蝴蝶免遭绿头乌雕的戕害,它一定要与绿头乌雕同归于尽!骤然间,它迸发一派豪情,奇迹般的恢复了体力,将所有的力量和残剩的生命都凝聚在牙齿上,狠命噬咬绿头乌雕肩胛骨,它的牙齿一颗一颗崩断,它仍发疯般噬咬,它的大号就叫大白牙,长着一副在金丝猴群里罕见的结实的牙齿,锋利无比,威力无穷,咔咔,传来雕骨碎裂的声响。它发现,绿头乌雕失去平衡,一只翅膀拼命摇扇,另一只翅膀却软绵绵耷拉下来。它和乌雕在空中陀螺似的旋转,并一起直线坠落下去……
让大白牙感到欣慰的是,蓝蝴蝶看到它是怎样咬断恶雕翅膀的,它喜欢出风头,喜欢被重视、被仰视或被钦佩的感觉。
云雾袅绕的深渊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笼罩在萨蛮猴群头上死亡的阴霾被兵猴大白牙用一腔热血扫除干净了。
七
高黎贡山的萨蛮猴群里,历史上曾先后有过五只兵猴,这五只兵猴最后的结局与大白牙是一样的,无一例外都牺牲在战场上。大白牙牺牲得最为壮烈,给萨蛮猴群带来的生存利益也最为显著。蓝蝴蝶将大白牙的尸体带回森林,在一棵参天大树上找了一个合适的树洞,将大白牙塞了进去,长长的尾巴挂在树洞外,像是一块墓碑。这是金丝猴群独特的树葬,只有猴王驾崩才能享受的崇高哀荣,萨蛮猴群用特殊葬礼以纪念这位杰出的兵猴。蓝蝴蝶在做这件事时,猴王金氅始终板着脸在一旁默默观看,既没有出面制止,也没有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