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唇母鹿趁机护着鹿崽拐了个弯窜出山谷,逃向茫茫无际的尕玛儿草原。你衷心祝贺它们能从狼爪下逃生,从此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你目送着白唇母鹿,你希望它能回转身来用感激的眼光望你一眼;是你舍生救了它和它心爱的鹿崽,你希望它能理解这一点。但白唇母鹿始终没有回头看你,也许它以为是它和鹿崽命大福大,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从狼爪下逃脱;也许更糟糕,它以为是你老朽昏聩稀里糊涂跑来送死的。白唇母鹿和鹿崽跑得无影无踪了。你心里一阵伤感。但你冷静一想,这种伤感其实是多余的;你反正要死了,不是被老狼咬死,就是和老狼同归于尽,白唇母鹿是否感激你和理解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狼龇牙咧嘴朝你逼近,你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绝壁下。你发现老狼并未认真朝你扑咬,它也朝你挥舞狼爪,它也朝你气势汹汹地嗥叫,它也朝你喷吐着血腥的气流,但它并没动真格的。你开始还有点纳闷,但想想就明白了,老狼是对你实行威慑战术。它想使用恫吓的手段摧毁你鹿的意志鹿的胆量鹿的气概,它想用食肉类动物的臊臭和狼的血腥气流把你吓瘫成一摊稀泥,放弃抵抗暴露出鹿的怯懦的天性!老狼这一着算盘算是打错了。诚然,你是马鹿,你还没改造自己食草类动物怯懦的天性,但你现在是站在死亡山谷的底端,三面绝壁,后没有退路,前没有出路,既没有同伴可以求救,也没有下跪求生的任何可能。狼是决不可能对你发慈悲的。假如此刻你面前出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即使生的希望十分渺茫,也许老狼的威慑战术就会得逞,把你吓成一摊泥;害怕是因为还存在着求生的可能。你现在已身处绝境,你已必死无疑,你反而不害怕了;怕也没用,还不如挺直腰杆,拼死一战呢。
你又想到老狼之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的第二层原因。假如此刻站在老狼面前的不是你鹿王哈克,而是没有任何反抗意识的母鹿,或者是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鹿崽,老狼还用得着煞费苦心装腔作势来恫吓吗?它早就扑上来把母鹿或鹿崽撕成碎片了!它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饿得流下口水了,饿得早就等不及了。
因为你是大公鹿,因为你头上长着一对可作武器的锐利的鹿角,所以它才会忍着饥饿对你采取恫吓手段。它要摧毁你的抵抗意识是因为它畏惧你的抵抗意识!它所以要对你实行威慑战术是因为它感到没把握干净利落地一口把你咬死!想到这里,你变得很兴奋,平添了不少勇气和力量。
老狼继续张牙舞爪。你看见,老狼的眼光变得迷惘,透露出内心的疑虑,它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胆敢反抗到底的食草类动物吧。渐渐地,老狼的眼光变得凶暴,充满杀机,它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你动真格的了。
老狼尖利的爪、犀利的牙毕竟不是玩具和摆设,它灵巧地绕开你琥珀色的鹿角,一次又一次向你扑咬。你竭力躲避着,还用锋利的鹿角挑刺回击。但在快捷如风的狼的攻击下,你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刚防着左翼,老狼已跳到右侧了,刚顾着前面,老狼已窜到身后了。你高大的身躯成了一种累赘,不但鹿角一次也没刺中老狼,自己的脊背、腹部和后肢已让老狼的爪子撕开十多条口子了。你只能左右摇晃着鹿角,护住脖子,不让老狼咬着你的喉管。于是,你把身体其余部位暴露出来了。
突然,老狼长嗥一声,纵身一跃,扑到你背上,爪子像铁钉一样钉进你的鹿皮和肌肉;你竭力跳跃颠簸,想把老狼从背上颠下来,但老狼像条蚂蟥一样紧紧地稳稳地趴在你的脊梁上,怎么也颠不下来。猛地,你觉得臀部一阵剧痛,你听见自己的鹿皮被狼牙咬破、肌肉被狼牙嚼碎的嚓嚓声,听见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潺潺声。碧绿的草地上洒下一串鹿血,像红罂粟。你发疯般地狂蹦乱颠,但根本没用,老狼的牙已触及到你的后腿骨,发出嘎嘎的啃咬骨头的噪音。
你一阵昏眩。你是本性善良的鹿,你还不习惯这种野蛮的血腥的拼斗,你脆弱的神经支持不住了。伤口的疼痛也是难以忍受的。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老狼的对手,抵抗是徒劳的,反正迟早要被老狼吃掉的,何必受这份折磨延长痛苦呢?垂下鹿角吧,让老狼一口咬断喉管吧,这样也好少受些罪。你想,鹿吃草,狼吃鹿,那是天意,你纵然是鹿王,也不能违背天意的。让老狼一口咬断喉管吧,这不是耻辱,这是顺应天理。但天理果真不可违反吗,命运果真不可抗拒吗?天理和命运最终最坏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死,你突然恢复了鹿王倔犟的脾性,反正自己是死定了,就是要和天理命运争斗一番!
你忍住剧痛,观察四周地形。你看见左侧不远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丛,荆棘纵横,毒藤纠缠,毒藤上布满了一根根鱼钩似的倒刺。你有了主意,你驮着老狼奔向灌木丛,一头钻了进去。毒藤上的倒钩划破了你的鼻子和脸,也同样刺进了狼皮。你听见狼发出一声呻吟,咕咚一声从你背上摔了下去。
你和老狼又恢复了对峙的局面。
在老狼连续的猛烈的扑咬下,你渐渐抵挡不住了,你遍体鳞伤,臀部已露出骨头,血流失过多;你本来就是一头衰老的鹿,经过如此一番苦斗,极其有限的精力和体力已所剩无几了。你已支持不了多久了,就会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不能再这样跟老狼拼消耗了,该想个办法。你是智慧出众的鹿王,你应当运用你的智慧来克敌制胜的。你想。
你一面费力地支起鹿角抵挡老狼的扑咬,一面开动脑筋。蓦地,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你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你瞅准右面绝壁前有一道一尺来高的石坎,可资利用,就装作溃败的样子,朝石坎退却。退到石坎前,你等到老狼绕到你左侧咬你后腿时,你扭身拔腿就跑,你当然逃不出狼口,你才逃出两步,便被老狼一口叼住后腿,于是你哀鸣一声,显出极度衰竭极度惊骇的模样,瘫倒在石坎边。你的喉管、脸和四蹄正好埋进石坎和地面形成的夹角里;那是一个老狼无法咬到的死角。你侧身躺在地上,鹿角向外。老狼扑到你身上,咬你的肚皮,咬你的肩胛,咬你的后颈窝。你似乎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老狼每在你身上咬一口你便四蹄一阵抽搐;你忍住火辣辣的疼痛,最后连抽搐也停止了。这时,你的四肢弯曲到一个最佳角度,四蹄紧紧蹬在石坎上,身体紧凑地弓了起来。
假如这时老狼先咬开你的腹腔,先吞吃你的五脏六腑,那么你的计谋就流产了。但老狼出于残忍的本性,也可能它苦斗后嘴干舌燥急着想咬开你的喉管吮吸鹿血解渴,也可能它怕你死亡时间过长血液会凝固,它竟然来不及仔细观察你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它在你身上胡乱咬了一通之后,便叼着你的后颈窝,想把你拖离石坎,这样就能咬开你喉管了。你凝神屏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感觉到你的鹿角碰触到了坚硬的狼头、瘦骨嶙峋的狼背。突然,在老狼的又一次拖拉中,你的角尖碰触到柔软的狼腹,你感觉到了狼心在怦怦跳动。你憋足劲,弯曲的四肢狠命在石坎上一蹬,脑袋向上一仰。你的鹿角早已在岩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你只听见噗的一声怪响,鹿角已刺进温热的狼腹,又黏又稠的狼血顺着你的角漫流了出来。
老狼惨叫一声,想跳开,已经来不及了。你把残剩的那点精力和体力都凝聚在这致命的一击上,动作利索干净,快如闪电,等老狼明白自己上当了,你已翻身站起来,鹿角挑着老狼,冲到绝壁下,把老狼抵在岩石上。
你的鹿角深深扎进狼腹,狼血如注。老狼的脊梁贴在岩石上,整个身体无法动弹,四脚乱抓,凄声长嗥。狼爪刚刚够得着你的脸,狼牙刚刚咬得着你的耳朵。老狼疯咬狂抓,你的一只眼睛被狼爪抠瞎了,一只耳朵被狼牙咬掉了,脸上血肉模糊,但你四肢仍然绷得笔直,岿然不动。你丝毫也不敢松劲,你知道只要稍一松劲,老狼便会蹿起来作垂死反扑。
终于,老狼停止了嗥叫,也停止了徒劳的抓咬,它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脑袋一歪,垂了下来,狼眼也渐渐失去了残忍的光芒,翻起两只白眼,狼的整个身体也都耷拉下来。
哈,你欣喜若狂。你战胜了凶残的老狼。老狼死了,你还活着。其实老狼的生命力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强健,那么不可战胜。你用智慧创造了奇迹。现在,你该去追赶你的鹿群了。你要把鹿群引到这条山谷里来,让它们看看你是怎样战胜恶狼的。毫无疑问,杰米会在死狼面前发抖,乖乖交出王位;艾莉也会重新投入你的怀抱。你虽然满身血污,满身伤痕,却比过去更威风了。你将问心无愧地重享鹿王的荣华富贵!你退后一步,从狼腹里抽出犀利的鹿角;琥珀色的鹿角被狼血染成紫红。
老狼从岩石上重重地掉落在地,你看见,狼腹上露出两只深深的窟窿,汩汩冒着血花;转眼间,血窟窿里迸出两截肠子,滑到地上。你仰起头来,对着蔚蓝的苍穹,向着玫瑰色的云霞,引颈长啸。呦——呦呦——这是胜利者的欢笑,你陶醉了。
突然,你感觉到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地上蹦起来扑向你裸露的颈窝。这是幻觉,你想,但脖颈却传来一阵刺痛。是老狼在噬咬你的喉管,你想。但这怎么可能呢,老狼已经眼珠子翻白被你扎死了呀!莫非老狼还魂了不成?你望望石坎底下,老狼的尸体不见了,它吊在你脖子上呢。你这才清醒过来,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太麻痹大意了。老狼没死,它刚才是装死。你有你鹿王的智慧,老狼也有老狼的狡猾。你犯了轻敌的错误,老狼其实比你想象的更顽强更凶悍,哪怕狼肠流了一地,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它仍然要以死相拼的。
你后悔了,但后悔已经晚了。你听到自己的颈窝处传来喉管被狼牙咬断的脆响,热血飞溅出来,你再也无力站立,浑身瘫软,四肢一曲,卧倒在地。你和老狼的身体同时慢慢冷却了。暮色沉沉,把一切都遮盖住了,山谷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