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大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用牙齿咬住头盔下面的系带,连解带扯,疯了一般用力,总算把它拉松了。她咬住带子一甩头,头盔就被她叼在嘴里。系住头发的绳子经不住这样大力拉扯,长发随着头盔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烈烈飞舞。
青瞳咬着头盔带子,瞄准了下面兵士的脑袋一松口,当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哎呀!”下面的守兵骤然惊醒,头痛欲裂,捂着脑袋向上看。青瞳大喝道:“快去报告元帅,敌军袭营!”
也不知道是打重了还是看呆了,那士兵张大嘴傻傻地看着青瞳乌云般的长发,一动没动。瞎子此刻都能看出这个美貌文秀的参军是个女子了。
青瞳又大喝,“报告元帅去,西瞻人来袭营了!”见他不动,又转头把自己的护肩甲咬下来,对着他脑袋比画,那小兵见状一缩头,赶紧应了一声“是”,抱着脑袋向帅帐飞奔而去。
片刻他又回来了,冲着旗杆大喊:“参军!大帅前半夜就吐血不止,现在昏迷着呢,我报告常胜将军了,他也没主意,现在怎么办?”然而青瞳已经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西瞻军从暗处向东大营掩来了。她急道:“通知常胜,先摆车阵拦住东营门。”
砰!一声巨响,她话音未落东营营门就打开了。青瞳清楚地看到先前掩进营中的黑衣人几个飞纵就来到营门,还是那两个推开芦苇的人合力将手在营门上奋力一推,营门三丈长、四尺粗的大门就裂成碎块。
营门守兵亮出兵刃,和他们厮杀起来,然而这百十个黑衣人身手都异常灵活,特别是当先那个人,几乎无人可以在他手下过得了一招。就在此时,东营四个烽火台上突然同时燃起大火,那是向西营求救的信号。西战营那边迅速亮起火把,号角声也随即传来。霍庆阳迅速整队,欲过来驰援。
突然青瞳想到渍水上黑黝黝的东西,忙道:“叫人快去西战营告诉副帅,无论情况是否危急,若要渡河先放草人,再以银针试水,等一刻钟无事再过!叫常胜不要慌,带兵从西门出,包抄西瞻后路,各部将领约束本部人马,原地待命!”
她咬住牙又道:“你靠着旗杆仔细传我命令!把火把灭了,不要让人看见我!”
“是!”那小兵通知了别人后回到旗杆前仔细听,跟着上面的声音重复,“全营警备,门口守军撤退,放他们进来。神锐军把守粮仓,神弩先机营中营埋伏!”
只是片刻,霍庆阳的西营就整装完毕,士兵们列队在渍水边集合,准备渡河支援东营。渍水本来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但是偏偏在东西战营中间这一段打了两个弯,几百年来蜿蜒流淌冲刷的河道比别处宽出一倍,水流过这里也就浅了近一半,水势也就和缓了很多。士兵可以涉水而过,不需要渡船。
当初周毅夫将战营扎在此处,就是看中这个地利,若有危险两个战营之间可以灵活接应。他的上游就是呼林关,渍水经过呼林内城和营盘这两处拦截,下游水势像是终于找到出路,汹涌奔流,水流急得连牛也站不住。基本不必担心敌人从这个方向袭击。
霍庆阳此刻正拿着士兵递上来的银针细看,青瞳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银针探过水后并没有变黑,只是上面沾了些黏糊糊的黑色东西,没有人认得这是什么。东营那边又燃起四道烽火,表示情形更加紧急。
霍庆阳道:“放草人!”随着草人逐渐放进河里,霍庆阳打着手势命令,“神锐军三营埋伏,四营埋伏……武卫军埋伏……”岸上的士兵跟着手势趴下,这些靶场训练用的草人本就和真人一样大小,加上它们半浮半沉地漂浮在河里,黑夜中更是难以分辨。眼看着河里的“人”越来越多,岸上的人越来越少,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林逸凡小声说:“参军多虑了吧,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夜空,正中一个草人的胸口,那草人迅速燃烧起来。火线以惊人的速度蹿下去,碰到河面后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河水整个燃烧起来。
林逸凡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河水就像突然全变成了烈酒,那样热烈地燃烧着,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堆火,河面上涌起浓浓黑烟,靠近水面的火焰是温度极高的蓝色,怕是钢铁也抵不过这样的温度。火势本身已经极猛,上万的草人在火中也起不了什么助燃作用。每烧到一个草人就只是闪出一点儿红色的火苗,随即就被蓝色的火焰吞没了,就像向一场山火中扔进一串爆竹般,丝毫不能引人注目。
西营的苑军此刻个个脸色煞白,如果此刻河里的是他们,怕是比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三昧真火?
随着火箭射出,西瞻军开始大规模袭营了,他们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冲进东营,引起一拨又一拨的慌乱。苑军的四个瞭望楼上的发令官都被解决了,大家抬头看不到指挥令旗,顿时更加惊慌。夜间袭营常常能用极少的人马取得很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人在慌乱之下发挥不出平时一半的力量,且还不算人马自相践踏造成的损失。
然而苑军的慌乱只是极短的时间,很快中军中传出号角声,各级将军分辨着号令,迅速整合自己的部众,开始反击了。
萧图南十分郁闷,他的人马无论怎么调动,苑军都能迅速反应,就像有人从天上看着战局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猜对了,此刻苑军那个小兵正靠着旗杆,大声传达从上面下来的指令。
“神锐一营拖住右翼,近卫军攻中路,神锐二营悄悄绕到后面包抄。
“敌军分兵,武卫军前营集合,准备拦阻!
“左侧是小股佯攻,不必理会,神锐一营出击,近卫挺进,先吃掉这些人……主将在右军,神弩营,西南方向攒射!”
司号手就在一旁,把命令用号令吹出来。全军进退有序,西瞻军顿时感到吃力无比。
乌野舞动长矛,替萧图南打掉几乎射到他身上的箭支,急道:“王爷,撤吧!定远军早有准备!”萧图南紧握双手,心里十分不甘。他可以肯定定远军没有准备,这个指挥官究竟是谁,竟然可以这样准确地判断战局!
其实此刻他离青瞳并不远,青瞳已经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楚他脸上金鹰羽毛的花纹了。眼见不断有人悄悄地向萧图南报告战况,青瞳猜到这个嘴巴以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就是指挥官了。她经不住杀死敌人主将的诱惑,大声道:“集中射右军中部骑胭脂马的敌将!”
萧图南身边的黑衣人突然抬头,目光如电,冷森森地在青瞳脸上打了个转,回首对萧图南道:“王爷,找到了,那人在上面!”
萧图南顺着他目光看,他的目力只能看见半截旗杆,再往高处就隐在黑黝黝的夜色里了,什么也没有见到。黑衣人点燃一支火箭,也不张弓,用两根手指夹着,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手指一弹,火箭就高高地钻入夜空,从青瞳脸颊边划了过去。
那火光只是很短的一瞬,却让他看清了那个夜风中的精灵。
在黑得广阔无际、什么光亮也没有的夜空中,那样一张明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那么张扬、生动,从高高在上的天际直扑而下,霸道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
萧图南以为自己见到了火焰,那一头长发在风中四散舞动,就像跳动着的黑色火焰。盔甲是金色的火,脸庞是白色的火,嘴唇是血色的火,她整张脸、整个人都仿佛不是固体,而是不断跳动的火焰。比星星还亮的眼睛,在火焰中爆出无比璀璨的光华。
时光仿佛静止,神志为之眩晕,只有暗黑无涯的夜色中那一点儿明亮还闪耀着。
火箭已经熄灭,然而那张脸在萧图南的眸子中久久不能淡去,反而越来越鲜艳生动,像火焰般活脱脱跳动不止。
“娘的,我宰了你!”乌野拉开长弓,嗖的一箭向上射去,这支箭在半空中叮的一声,被另一支金箭撞落。乌野愕然回头,看着王爷若无其事地放下弓,然后转过那匹胭脂马的马头,淡淡地吩咐道:“撤!”
奇怪,这番损兵折将下来,王爷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儿沮丧,而且好像嘴边还有笑意?
天色蒙蒙亮,西瞻冲散的部队在渍水下游百里会合,人员损失不算大,只是仅剩的一点儿粮草辎重全部扔在呼林关外了。若想拿回来有两条路,一是从定远军的东大营再打回去,打完东大营还要再打通呼林关,才能来到存放粮草的平城关,以他们现在的战力真要打过去也要减员一半。
另一条是绕过这些顽敌,从云中小路翻山回到上林关,然后经上林西进额扬则关,最后再进平城关。
上林、额扬则和平城三个小关都是西瞻领土,和呼林关远远地对立着,就像一个茶壶旁边的三个茶杯。平时四关之间都很关注对方的动静,一有异动马上就会被发现,只有一条要翻过雪山的小路可以通过。大苑人和西瞻人知道这条小路的人也有不少,只是云中小路奇险无比,过几个身手好的斥候或许有可能,想要七八万骑兵都翻过去绝无可能,就是人能过去马也过不去。
盘算下来这些西瞻兵士几乎走投无路,他们个个沉默下来,偷偷去看主帅。
只见萧图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到河边打湿一条汗巾,然后解开头盔,摘下面具,开始擦起脸来。他洗了脸和手,弯腰抄起一把河水漱口,漱完口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又伸了个大懒腰,清爽地哈了口气,然后满意地走回来。就像这个清晨和以往一样,他才刚刚起床,要做的事情一样没有落下,半点儿没有刚刚从战场上钻出来的紧张狼狈。
近卫乌野打马上前,他左肩带了一处箭伤,用衣襟胡乱裹了一下。“王爷。”他叫了一声后停了半晌才又艰难地接口,“王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萧图南还没有接口,契必理已经沉不住气了,“我们打回去吧,娘的好歹落个痛快!”
乌野脸色一沉道:“契必理将军,王爷身份何等尊贵,你怎么能让他冒这样的危险?”契必理咬牙道:“王爷要是能信得过契必理,就带人从云中小路返回去,让我带着剩下的人打,死活我也不会给草原大神丢脸!”
他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小包道:“这里还有几粒粮食,伙计们,谁还有吃的都给王爷带上,云中小路翻回去没有个七八天可不成。”
许多士兵开始摸自己的马包,只有很少人带着吃的,这么多人收集下来,萧图南面前也只堆了一小堆。他笑嘻嘻地看着士兵把最后的口粮献给自己。他等所有人都走过了,开口问:“就这么多了?乌野!把粮食全拿起来!”
“是。”乌野依言下马来把粮食拿起来。
“丢进河里!”
“啊?”乌野不禁愣住了。
“我说,丢——进——河——里——”
萧图南慢慢走过来,一字字地道:“谁说我要回去?平城关有粮食……”他用手一指下游,那里是上扬关方向,“上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定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从这里往南边过了十六个大州关口以后,大苑的京都更是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不尽的珍宝!我们年年攻打大苑,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可是,王爷!”乌野脸也涨红了,“我们没有打下定远军,现在挺进,这……腹背受敌,就算有援军想支援我们也进不来……我们……我们进了大苑的腹地,一个呼林就损失了这么多人马也没打下来,就算苑军每个关的驻军互相不管,不用考虑包抄夹击,我们前面也还有十六个关口呢!”
萧图南淡淡地道:“十六关又如何?如果大苑的将领个个都如她一般,我们西瞻永远不必再兴起攻打大苑的念头了。”
“她?”乌野愣了愣,“王爷说的是周毅夫吗?那是大苑朝数一数二的将领!”
萧图南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柔和,“不是周毅夫,不过我也猜到她是谁了。”
他不再理会乌野,跳上战马,环顾士兵道:“我们现在没有粮食,没有退路,如果在这里等着,定远军一个反扑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所以我们只能快,一定要快,把这笨重的营盘抛在后面,让他们追不上我们,一路打过去,粮食、财宝、女人……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我们是草原大神的儿子,我们流血,也要让苑人多流十倍!”
萧图南转回头喝道:“乌野!还不扔了那些干粮,今天的早饭我要在上扬关吃!”
“是!”西瞻人带着乌云般的烟尘,向守卫薄弱的上扬关而去。
等定远军得到消息,上扬关已经毁于战火,西瞻人用最快的速度抢掠了粮食就走,定远军机动性远不如他们,无法追上。他们出了上扬关就离开了云中,当初景帝惧怕定远军造反,严格限制了这支大军的行动范围,有一人进了云中便是死罪,定远军的将领只好眼看着这些敌人逃窜了。
青瞳咬牙切齿,却也不敢违反命令率大军追击。在她看来,西瞻这次挺进属于自杀行为,自己不收拾他们,就算一个关口只打一仗,不用走一半他们这七八万人就会被吃光。
再说西瞻那边主帅带军袭营突然没了消息,只是远远地能见到苑军东西大营之间燃起熊熊大火,黑烟弥漫,看不清楚战况,这场火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减弱,留在平城关的守将急得一夜无眠。傍晚时呼林关又传来厮杀声,最后呼林城门大开,大队西瞻打扮的士兵从城门涌出,用西瞻话叫着,“城破了!”这些人全身上下都被浓烟熏得乌黑,衣衫也不整齐,看上去像刚打完硬仗。
平城关的守将闻讯大喜,“莫不是王爷打下了定远军战营,又一鼓作气拿下了呼林关?”就在这时,有一小队衣衫整齐的西瞻士兵从平城关擦过去,探子询问之下是上林守将听到主帅攻打呼林的消息引兵支援。
平城守将大怒,上林守将一向会拍马讨好,所以升官远比他快。呼林已经被打下来,他才派这么一小队人去支援,这明明是去争功嘛。他思虑再三,终于挡不住诱惑,也派出自己关中守兵向呼林而去。
他一走,刚才的西瞻人就进了城,拿到平城印信后又去上林告急,平城囤积着大军的辎重,上林守将不敢怠慢,慌忙引兵来援,于是刚才还一身黑灰,大叫着呼林城破的“西瞻”兵,摇身一变,如狼似虎地冲进上林,两个重城很快都被苑军占领。额扬则关守将倒是谨慎机灵,可惜额扬则关在三个关卡中兵力本就最弱,又地处两者之间,三城之间平时互有通道,方便互相驰援。现在这左右手突然一起发难,额扬则关的守兵只抵挡了一夜,天明时分,三座关卡全部陷落。这是二十年来大苑第一次占领西瞻国土!
一夜破三关,青瞳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容,上扬关一直和呼林唇齿相依,萧图南在上扬关烧毁了房屋无数,也杀死了十几个百姓,青瞳恨得牙齿发痒,不能进内陆我还不能进你西瞻吗?现在你们的退路全部堵死,休想再从云中通过一步!西瞻人想活命,除非从我大苑整个国土打通过去!萧图南,你欠下的人命,我要让你拿自己的命还!
然而比起后面的杀戮,上扬关这十几个百姓简直不值一提。上扬关离定远战营太近,萧图南一触即走,后面越深入内陆,他停留越久,所到之处,杀掠无数,许多村庄被整个屠灭,沿途尽白骨,千里无鸡鸣!关中一带的生气,直到五年后才恢复过来。
甚至二三十年后,妇人还用萧图南的名字吓唬夜哭的小儿,他那只金鹰更是死亡之鹰,关中一带的百姓看到活着的鹰都会不自觉地哆嗦。
这是当时青瞳没有想到的。她现在关注的是主帅,老将军已经昏迷三天了,原来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冷酷,他发着高烧,梦里反复念着亲人的名字,“承欢,孩子!爹很想你啊……远征啊,阿黛……阿黛……我们的儿子死了……承欢也……你在哪儿?你也抛下我……阿黛!”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阿黛你别走……”
青瞳叹了一口气,拍拍他手背,柔声道:“不走……”
周毅夫霍然惊醒,看清楚青瞳的脸。韩维已经走了,青瞳恢复成女子装扮,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的九珠凤钗也换成了蓝色,这是给夫君戴孝。
“公主,这是哪里?”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来倾心传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是现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贪恋于来自她的关怀。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靠着,又端起药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帅家里,我们家被火烧了,还没修缮好。”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虽然示弱,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夜里袭营!”
青瞳道:“袭营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着吧。”
周毅夫呼了一口气道:“西瞻没占到什么便宜是吧?”
青瞳扬起头,夸张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们的对手是谁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将军的得意弟子。”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牵,随即叹道:“本来我想着有你和远征一起守着,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现在远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这二十万定远军怎么办?还有呼林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办啊?我怎能放下心……”
青瞳的眼泪也流下来,她强笑道:“死什么死,你暴打我一顿就想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怎么就亲人都没了,我不是人哪?我嫁进你们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没有资格叫你一声父帅啊?”
周毅夫连忙摇头,“你的父亲是天子,千万别这样说,臣不敢答应。”
青瞳叹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当这父帅是师父的父,你知道吗?活这么大,我只有两次机会叫父亲,其中还有一次是把我给人,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吧。”
周毅夫还没回答,突然有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接口,“当他的儿女个个不得好死,你非要认他做父亲干什么?”
“谁?”青瞳霍然转身,见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子,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并不出众。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见到了那个伤疤,喝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袭击我的……”
“袭击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错,就是我。”
“你……你是……”周毅夫突然痴痴地看着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来,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谁是周夫人!”然后转头对着周毅夫,“老贼,别叫我的名字!”
“阿黛!阿黛!你没死……”周毅夫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没有呼吸,我难过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脸色黄中透黑,灰败得就像一张抄经的黄纸。
青瞳大惊抢上前,替他顺气,又过了许久,周毅夫才缓过气来,只是身子太虚无法说话,垂着头低低咳嗽,血也一点点咳出来,沾满他花白的胡子。
阿黛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冷冷道:“还没死?你倒活得长久,这样也没咳死你。”然而青瞳却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哑,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只是咳嗽不停。
“婆婆!”青瞳叫她。阿黛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说了我不是这老贼的夫人,叫什么婆婆!”
“婆婆!”青瞳又叫,“这和老元帅不相干,你是远征的母亲,我当然要叫你婆婆,难道你不认他,连远征也不认了吗?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你啊!”
两行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过,阿黛低下头,轻轻道:“远征,唉!”
青瞳又道:“承欢的死是他的错,可是远征的死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阿黛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孩子!我开始真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后来,每次去营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着远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好孩子,是远征没有福气。”
青瞳借势哭起来,“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为将,战死沙场有多少人哪!现在远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当寡妇呢?”
阿黛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抱在怀中。青瞳叫着远征的名字哭起来,想着自己受的所有委屈,还有第一次打仗的紧张和焦急,全借此机会哭出来。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阿黛想起一双儿女,也跟着大哭起来。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
女人有时很奇怪,同病相怜的一场大哭,两个人就一下子亲近得很了。半晌青瞳收住眼泪,拉住阿黛的手问:“婆婆,你是回来和父帅在一起的吗?”
阿黛立刻发怒,甩开她的手,“和他一起?这老贼害死我的女儿,军营防备森严,我没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当然!”回答的声音虽响亮,底气却有些不足。
“好!”青瞳道,“我守住门,你去杀了他吧。霍庆阳就是赶来,也过不了我这关!”阿黛全身颤抖,两只手握了又松开,就是没有前进一步。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军营,就再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阿黛……”周毅夫痴痴凝视着她。阿黛上前两步,看着他白发苍苍,突然很想哭。她转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为报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这里,等你没用了再来拿。”她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几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让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什么,你不是要留在此处帮……留在此处带兵吗?你要跟我去哪里?”
青瞳道:“我现在已经是寡居了,和军营里这么多男子在一起怎么行?婆婆,你既然不杀元帅,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也足够惩罚他的罪过了!”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别……”他咳得无法说话,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阿黛,脸一下涨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青瞳拉着阿黛的手道:“别理他!我们走!”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低沉,“让他孤身一人,无人牵挂,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让他一个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让他每天看着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着浮云就想念你,让他形容憔悴、身体消瘦……”
她用更慢的语气说:“让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活在痛苦中,让他再没法欢笑,再没法喜悦……”青瞳慢慢推过阿黛的身子,让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脸,阿黛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青瞳接着道:“这样,他就会慢慢地、痛苦地死……他会一点点失去力气,一点点失去生命。没有一个人爱他,他再不会有温暖……他一定会冰冷地、孤独地死去……再也没有机会看你一眼,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他想你……”
阿黛掩面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卧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搂住妻子。阿黛猛烈挣扎,喝道:“放开!”周毅夫知道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拼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内息,鲜血一口口喷出来。
“阿黛!你要走,还不如杀了我!”他发出男人的吼声。
阿黛的胸口全被滚热的血浸湿,她骂道:“老贼!你放手,老贼,放开我……”后面的声音已经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周毅夫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切,该有些补偿。他把儿子起名远征,那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女儿叫承欢,本想让她承欢膝下吧。可如今——
承欢何处觅?
远征人未还。
可怜这——
白头将军送黑发,
三代公卿有谁怜?
苍天问我何所求?
星河惨淡大江流。
不求玉帝多封赏,
但求直取强贼头。
半生热血洒疆场,
一路拼杀到白头。
日暮苍鹰归幽谷,
夜半孤灯泣不休。
垂泪岂非亲骨肉,
滴血何止慈母忧?
天公今宵忧似我,
寒星万点漫北斗。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从房中出来,双眼还是红肿的。青瞳一见到她就道:“恭喜婆婆!”阿黛顿时羞红了脸,瞪了她一眼低头就走。接着周毅夫也扶着一根木杖走出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青瞳连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里坐下。
周毅夫道:“公主,这事真是谢谢你!”
青瞳叹道:“谢我做什么,关键还是她仍然喜欢你,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远征去了,你需要亲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实心中更需要你!这些年来,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认为她干什么来了?凭她的身手真想杀你还需要这么多年吗?”
周毅夫低下头,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见他又难过起来,忙岔开话题,“父帅,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本事好的老婆你是哪里找来的?”
周毅夫老脸有些发红,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青瞳追问半晌没有结果,撇嘴道:“看你宝贝的,说说都不行,我看当初她装死的时候你分明就是知情不报。”
周毅夫挣扎着站起来道:“不是的!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没有一点儿气息!圣旨来了要承欢进宫,可那时承欢只有十二岁啊!阿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虽然嘴上说一定要送,可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我就是劝她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可惜承欢的爷爷去年刚过世,要不然还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毕竟君命难违,我让她想开些。谁知道她……她……”
周毅夫脸上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经历了一次那般生死离别的痛苦,“晚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留下信来骂我狠心,如今她自绝经脉,承欢又可以守孝了。”
他吸一口气,眼睛又湿了,“我不死心,就那么日日守在她身边,可是七天过去了,她仍然没有一丝呼吸,心也没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亲手把她放进棺材的。没听说过什么方法可以闭气那么久,城中所有的医生都说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没死,这么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么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这是玄冰寒玉掌最顶级的保命功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没死的不超过三个人,你个老贼当然不知道!”阿黛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热面巾,看到青瞳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过来给周毅夫擦了脸。
她又道:“练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无法自愈的伤或者中了足以致命的毒,体内真气就会自然让血脉停顿,自己再慢慢修复。血脉不流,一切生机都会消失,在外人看来就是死了。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跳,只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时间我的心才会跳一下,波动也极微弱,把脉是把不出来的。至于呼吸,这时候呼吸已经不通过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换气,你当然感觉不到。再加上玄冰真气运行,全身冷如寒冰,当然就是死了的样子了!”
她转向青瞳道:“这老贼才不会欺君呢。”她说罢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青瞳见她又要恼了,忙道:“哇!那么厉害,那练了这个玄冰寒玉掌,岂不是不死之身?”
阿黛哼道:“那怎么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来修复,敌人给你一刀,你也当然就死了。战场上受了重伤,玄冰真气可不管你四周多少危险,立即倒下胎息,本来能支撑着回来交代遗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