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苑所有的人皆愤怒地望向乌野身后,见一个少年眨着漂亮的眼睛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说错啊!你看她脸上花里胡哨的,嗯,头发还不错,头发好的女人身体好,好生养!”
“阿苏勒!不许胡说。”乌野很困难地开口喝止他。青瞳脸上花里胡哨虽然算不上,不过那胭脂被汗水冲得确实狼狈。
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么稀罕了,我这是为她好呢!在我们西瞻想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能从草原这头排到那头,她要是不好生养,迟早给人顶下来!”
离非一脸铁青,喝道:“住口!”转向乌野道,“贵国就是这样的诚意吗?既然贵国不重视我国公主,那么请收回聘礼,我要回京禀明圣上,重谈你们感兴趣的条件吧!”
阿苏勒也是“哼”了一声道:“你说重谈就重谈啊,真是不自量力!图南哥哥让我帮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带回去,我拿什么交差?要重谈也先把她留下,等你们拿来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再还你们。”
大苑众人皆是怒火中烧。乌野张了几次口,终于骂出来,“阿苏勒,你给我闭嘴!”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年轻,请公主不要见怪!王爷没有丝毫不重视您的意思,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就不要再更改了。”
青瞳没有不高兴,离非替她出头,她现在心情很好。她平静地打量着阿苏勒问:“你是谁?”
阿苏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业王萧图南的弟弟!”
青瞳道:“据我所知,萧图南是幼子,没有弟弟!”
阿苏勒挺得像充了气的胸脯顿时瘪了,道:“是……远房的表弟。”他随即又仰头道,“可是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图南哥哥很像,比图南哥哥那些亲兄弟还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们长得不像吗?”
青瞳回忆那一晚在金鹰面具下看到的嘴,确实也是这样薄薄红红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苏勒,也学着他的语气道:“萧图南真的长得和你很像?”
她故意仔细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苏勒发毛了,才摇着头道:“真倒霉!”这下大苑人顿时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倒霉什么……”阿苏勒急了起来,“你嫌我哥哥长得不好看,他还不好看吗……你这个女人……说清楚!”
青瞳妩媚地笑道:“怎么会呢?好看,好看极了!”阿苏勒刚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简直比戏园子里的花旦还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比不过!真是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色啊!”
这一下,大苑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阿苏勒细眉修长、肤色白皙,确实有些文弱。乌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干咳一声道:“这……请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还要过一片沙海、一片草场,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青瞳笑眯眯地抓过那两样值钱的东西。乌野膝行上前,将巴掌大的金刀、玉杖用象征福禄寿喜、多子多孙、吉祥如意等好事的十六色丝线牢牢绑在她手腕上。这个要等回去聘原由萧图南亲自解开,仪式才算全部结束。
众人今晚在这里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赐婚使离非就要回京复命了。公主身边只带几十个侍卫跟着他国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此去关山万里,命运完全交与人手,再无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
大部分和亲公主的下场都是凄惨的,两国若一开战,她们就是首当其冲杀了祭旗用的好东西,或是年老的皇帝死了,底下皇子们争夺的猎物。他们争来了也不见得对你好,得到和亲公主只是胜利的象征。即便遇上了怜惜你的年少夫君,你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国,在不习惯、不熟悉的饮食礼节中郁郁寡欢,早早凋谢。青瞳无意给她们的队伍里增加一员,她今晚要跑了。
祭祀用的牛羊七天前就在饲料里加了一种叫“血榷”的草,现在这些牛羊的血就会飘出一种人闻不到、狼却觉得无法抵挡的香味。尤其是被林逸凡抓来关了七天,饿得半死的狼!
当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有看马的守兵不能休息。这些马儿不知为什么不停地来回走,不停地嘶叫,十分不安的样子。
突然一声悠长的狼嚎响起,在明亮的月光中,无数的小黑点出现在山坡上,密密层层,看数量足有几百只。战马一起嘶叫起来,在圈中折腾得更激烈。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队伍,做好战斗的准备了。再看大苑这边只有定远军神弩营来的五十名箭手整齐排列,弯弓搭箭,神情肃穆;其他京内来的士兵乱成一团,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有些人看到饿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里非常恐怖,眼看就要从山坡冲下。西瞻营房里突然冲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骑术极好,一眨眼工夫就来到大苑主帐前面。他将手一顿,跑得飞快的马儿立刻准确地停在帐门前,一点儿也没超过。帐中哭声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帐中出来一个被狼叫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只见他白皙的脸儿因为激动透出红晕,原来是出言不逊的阿苏勒,没想到这个姑娘一般的孩子骑术竟然如此好。
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说心情不好,睡不着,和花笺姐姐去山冈上坐坐!”阿苏勒大惊,只希望千万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冈,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去了多久?”
“大……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经旋风一样走了,目标却是遍布狼群的山冈。
“危险!不要去啊!”乌野赶着追过去,然而阿苏勒对他的叫喊像没听见一样,直冲进几百条饿狼堆里。
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冈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地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她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还害羞地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
这个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我一声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里意淫,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地看着离非,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感情,多得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静默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只好开口了。
这句“公主”叫得青瞳很失落,这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地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儿好不好!”她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比画的地方远一点儿。两人静静地坐着,离非也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
离非道:“那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这里过得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得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里难过吗?”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青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喜不喜欢她,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
离非迟疑道:“我……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
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
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
青瞳还在说:“离非,我想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活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离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给西瞻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后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让你以后过得快乐!”
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离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惊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离非道:“什么声音?”
青瞳笑道:“狼叫!”离非吓了一跳,霍然站起,遥望远处在白绢般的月光衬托下,许多黑点排满了小山冈。
“啊……这……这是多少狼?哪里来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只,具体多少忘记了。”
离非愕然转头望着青瞳,见她眼中全是促狭的笑,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着我跑,别怕,狼离着还远,不一定能追上我们,别怕,跟着我跑……”
青瞳大笑起来,“谁说的,狼早就追上我们了,此刻我们就在那个山冈上,已经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笺,我们三个都没跑掉。”
青瞳看到离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侍卫们回去说你这个赐婚使是大大的忠臣!听到狼叫,不顾自己安危冲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职了。山坡上有两件女子的血衣还有些钗环什么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尸。放心吧,身材比着你找的,脑袋整个吃了,没有人能认出来!”
“你……你什么意思!”离非惊得几乎跳起来,“我要下去!”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们这边还有五十个精锐,狼讨不到好去。就算它们从山冈冲下来,下面营帐前有那么多死牛死羊,狼群不会过来攻击我们。”
离非脸色惨白,他静了许久才慢慢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青瞳!青瞳,我……对不起!很对不起!”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离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一样,她立即就明白了离非的意思,大家都算得上聪明人。她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结果,于是她颤声道:“你……你怕你带来的侍卫出事吗?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弓箭手保护他们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步的好手,你去帮不上什么忙的……”她的声音干涩到自己也不能听。
“对不起……青瞳!”离非声音哽咽了,“我不能……”
“养我很容易的,我不用吃什么好吃的,你知道,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青瞳继续垂死挣扎,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对不起,青瞳,对不起!”离非痛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就是这样,他向跌在雪地里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说的“对不起”,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两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对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这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从衣襟上摘下这个用不着的东西还给她,还是“对不起”,那么有君子之风,然而这颗心已经破碎了,他看到了吗?
“为什么……”青瞳暴怒起来,号啕大哭,“为什么!”
离非道:“我不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地住在舅舅家里,我一直那么用心地学习,我真的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他的目光悲悯,轻声道:“青瞳,你看到过流民吗?那年我家乡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带进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见的全是流民,瘦得没有一点儿生气,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却鼓得老高,像画上的恶鬼!一路上除了尸体,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
“青瞳,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当时只有六岁,宁国公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舅舅,他只在小时候见过我外公一次,哪里有什么感情?他本想给点儿钱打发我走,只是逗小孩问了我一句‘长大要干什么’,我回答他:‘我要当大官,我要为百姓做点儿事情!再不让人饿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让我读书,对别人还说我是他亲外甥,后来还送我进宫去做太子伴读!”
他喊出来,“青瞳,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可是,你只是礼部的官,礼部什么实际的事情也不做……你……你没有施展的机会……”
“青瞳,你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他歉疚地看着青瞳,“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你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没有机会。你忘了我吧——青瞳,如果你想走,你和花笺逃吧,我帮你掩饰。离非无能,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儿了!”
青瞳呆呆地看着他道:“掩饰?不管如何,你作为赐婚使没保护好公主,都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报国的机会不是更少了吗?”
离非柔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看你掉进火坑里,一时委屈,会好的。青瞳,你去吧,我还是会一直一直祝福你的。”
青瞳绝望地笑,“去?去哪里,你不和我一起,我去哪里有什么分别?”
“嘿,女人!”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响起,青瞳和离非心情激荡不已,没发现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全身都是血,手臂伸出来,血肉模糊,都是狼的抓痕,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血。他手指着青瞳,喝道:“你哪里也别想去!”
“阿苏勒!”离非吃惊地叫出来,这正是白天那个白皙清秀的少年,此刻竟然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绝望而危险。
“他听见了!”离非心头猛然一惊,只见阿苏勒嘟囔着,“还好你在这里,那边有狼,危险!”然后咚地砸在地上,昏了过去。
离非舒了一口气,若是被西瞻人听见刚才的谈话,自己和青瞳都会有大麻烦。离非眼见他伤得极重,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又是为了青瞳受的伤,心中挣扎了片刻,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只是把几个流血最多的伤口扎好,离非和阿苏勒两人的衣袖、腰带下摆等扯下来也不要紧的布料就全用完了。离非眼见还有无数伤口要裹,站起来道:“青瞳,我要带他下去救治,你……你走吧!”他的声音不由哽咽起来,“青瞳,你今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青瞳木然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回答。离非无奈,然而再做停留已经没有意义,青瞳需要的不是假惺惺的安慰。他咬住牙,背起阿苏勒就走,经过青瞳身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声“对不起”!
找不到公主和赐婚使,大苑的侍卫已经乱成一团。统领方行舟见到离非背着一个全身浴血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把阿苏勒接了过来问:“大人!可见到公主吗?”离非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方行舟急着又追问了几遍,离非才道:“你不必理会此事了,回京后由我一人承担!”
“什么?”方行舟颤声叫了起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遇难了?”
“没有,我很好!”
离非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转头,青瞳赫然站在他身后,脸上表情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刚刚走出营帐一样。若不是她衣襟上还沾着露水,离非简直要怀疑刚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方行舟已经惊喜地叫了一声:“公主!”随即拜倒在地上,呜咽道,“我还以为你……”青瞳上前扶起他,简单地道:“我没事,方行舟,我们的人有损伤吗?”
“公主记得我的名字?”方行舟十分惊喜。青瞳微微一笑道:“是啊,这是你第二次送我出嫁,我怎么不记得!上一次推战车,练习得最卖力的就是你,你的身手很不错!”
方行舟还很年轻,他的脸庞发出光彩,道:“公主,我很佩服您,上次我回京和朋友讲,他们都不相信我们的车阵有那么厉害。我气不过,做了十六辆小车和他们试一试,哈哈,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青瞳也露出笑容,“看你这么高兴,我们的人损伤不大吧?”方行舟摇头道:“根本没有损伤,那些西瞻人都和发了疯一样往山坡上冲,简直是命也不要了。我们神弩营的兄弟一个劲地喊叫他们等等,先远距离解决掉大部分狼再打,那些西瞻人没一个听的。神弩营的弟兄射了几箭怕误伤也就不敢射了。西瞻人的损伤可真不小,不过这些西瞻人还真勇猛,那些狼没有一条冲下山坡,全被他们杀死了。就是狼死完了那个乌野还在满山坡跑,嘴里用西瞻话不知在喊什么,好些西瞻人也像死了老子似的哭丧着脸。”
离非一直在盯着青瞳,方行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可离非却发现青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虽然她看上去那么若无其事,说出话来那么条理分明,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青瞳转过头看着他,离非一下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青瞳眼睛里一直闪耀着的自信的光芒失去了,她的目光不再灵动如电,就像燃烧尽了的火焰,只剩一点儿零星的微光显示曾经的辉煌。青瞳就用和方行舟说话一样的语气道:“我想西瞻人在找阿苏勒,你把他送回去吧。”
“你怎么……回来……”离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青瞳轻轻苦笑,“既然我去哪里都一样,何必还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看着离非,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儿活气,声音很缥缈,“离非,你知道吗?我能做的,愿意为你做到;不能做的,也愿意为你拼命做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不会寻死的,在我心里,你固然十分重要,我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应该珍惜。因为我仍然想……”她把手贴向胸口,用低得再也不能低的声音道,“再次见到你!”
君能平安否?
便归来、
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可曾忆?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
总输他——
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红绡透,
原想艰难终有尽,
更不知、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冰霜摧折,会否?早衰蒲柳。
忍心长辞知己别,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握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第二日,青瞳没有再和离非见面,就跟着西瞻的队伍离去。西瞻三百六十人的迎亲队伍个个带伤,看上去像一群残兵败将,与青瞳华丽的车驾极不相称。
一路上青瞳再也没说一句话。阿苏勒清醒过来,他伤得虽然重,却都是外伤,休息了几天就有了胡闹的力气,于是时时找“那女人”说话,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不逊,青瞳只是淡淡地不理。一行人一路穿越沙海,那样炙热的沙子也没能让青瞳脸上的玄冰融化。阿苏勒觉得无趣,这几日也没再来找她了。
他们走到第十三日,已经接近沙海的边缘,天气太热,行路十分艰难,此刻连乌野也松了一口气,这一片可恶的沙漠终于要走完了。眼看接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阳晃得人头都晕了。沙子烫得隔着靴子还烙得慌,连空气也因为高温变得弯弯曲曲,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乌野让人马分散在沙丘可怜的阴影下乘凉,躲过这最热的两个时辰再走。
花笺跳下车道:“青瞳,车里太热,你也下来乘凉吧。”
青瞳无所谓,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阿苏勒早在一旁躺下了,见了青瞳笑道:“你也下车了?我还以为大苑的人人种怪,可以不怕热呢?”
青瞳径直坐在花笺铺好的绣墩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阿苏勒哀叫,“女人!你看看我吧,我都为你破了相了!你个没良心的女人!看我一眼也不肯。”
花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下巴和左边眉骨各有一道抓痕,却都不深,没他叫的那么夸张。他文弱的相貌有这两条痕迹还添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眉骨上的位置十分危险,偏上一分他就瞎了,可见当时情形也是很危急的。
青瞳依言转过头来看他,然而那目光和看一堆沙子一样没有感情。阿苏勒“呸”了一下道:“行了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晚上要做噩梦!你看我这么漂亮的脸跟看昨天的洗脸水一个表情?啊,我明白了,你在水盆里看到自己了,觉得我没比你好看多少是吧?那是你眼光不济,有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貌的阿苏勒大人我气量大,就不和你计较了。”
花笺扑哧笑出来,可青瞳却还是没笑。阿苏勒眼光终于也暗淡下来,没话说了。
慢慢地,三百多人全部安静下来,青瞳发出的无形冷气让他们觉得阳光都没有那么热了。静谧中隐隐传来沙子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一队人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一般是不会有人正午的时候走过沙漠的,西瞻的哨兵望出去,却见有二三十人骑着马跑过来。当中有一匹马上横卧着一个被绳子牢牢绑住的人,其他人都是穿着部落骑兵常见的装束,只有这个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很是文弱。
这队人转眼来到近前,他们也发现了沙丘后面竟然有那么多士兵,不由得紧张起来。西瞻的哨兵上前喊话,一会儿他回来,对乌野施了一礼道:“他们是可贺敦部落的士兵,来这里举行日杀裂!”
乌野点点头道:“让他们去吧。”
花笺小声问青瞳:“什么叫日杀裂?”青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阿苏勒来了精神道:“杀裂就是你们大苑五马分尸的意思!可贺敦是西瞻的大部落,这个人即将要被五马分尸!”
花笺露出惊骇的神情,青瞳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点儿表情的变化让阿苏勒高兴起来,他越发卖弄道:“还有日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不问?这在你们汉话里叫一知半解!”
花笺瞄了青瞳一眼,见她又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心里实在好奇,于是问道:“阿苏勒,日杀裂什么意思?”
阿苏勒道:“日是太阳,就是说让太阳杀死罪人,用火热的日光消灭恶魔。先用五马拖着他的四肢和头向五个方向拉,拉到最紧的地方就停下,把绳子钉在沙地上,让太阳慢慢把他晒死!痛快些的就在绳子上淋上盐水,有半天时间,太阳就烤干水分,绳子一点点缩回去,这种日杀裂实际上是勒死的。要是不痛快的就直接用普通绳子,其实人的命贱得很!就算今天这样大的太阳,没有个两天三天也死不了。等死了再来看——嘿!那人的眼睛都晒爆了!”
他用手比画自己的眼睛,声音很兴奋,“黑的白的混成一片!脸上的皮像蜜瓜一样全是裂纹,碰也不能碰,一碰骨头就露出来,上面一点儿肉也不沾,很干净!”
阿苏勒满意地看着花笺吓得簌簌发抖,青瞳木头一样的脸上也露出恶心的表情,“不过呢,用得上这种刑法的人可不多,被认定是恶魔附体的人才会受到这种对待。很难出一个的,你们想不想留下来看看?捡一块脸上的皮,硬邦邦地一弹就响,挺好玩的。”
“呕!”花笺弯下腰来就吐,缓过气来就拼命摇头。青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听他吓你,我们哪有两三天的时间等着看他死。”
花笺的脸色这才缓过一点儿来,阿苏勒撇撇嘴,“你这个女人真没趣,就不能配合一下我?”
青瞳转过头来不去理他,不远处可贺敦的士兵开始唱起歌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那声音苍凉悠远,竟然挺好听。阿苏勒轻轻靠向青瞳,低声说出他们唱的内容:
无所不能的草原大神啊!
请你拯救这个罪人,
恶魔在他的身体里狞笑,
在撕裂他的灵魂。
光华灿烂的太阳啊!
请你拯救这个罪人,
用热箭刺穿他的皮肉,
让他的鲜血凝固。
当纯洁的白骨在你的凝视下暴露,
恶魔就无处藏身!
啊!尊贵的腾格里天神,
我们愿意为一个罪恶的灵魂,
奉上骏马、美酒,还有我们永远忠诚的心!
歌声一遍遍回荡,青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些愚昧的人。他们要用无比惨烈的酷刑杀死一个同类,竟然说是为了拯救他!但是那唱腔悠远动听,每个唱歌的人都是表情肃穆而痛苦,看来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
然后马背上的人被解了下来,他一落地就摔倒了。青瞳才发现他双腿蜷曲,原来是个瘸子,不晓得是天生就瘸,还是被人打的。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黑布,鼻子高挺,嘴唇细润,下巴尤其好看,少见男人有那么精致的曲线。阿苏勒的轮廓本来也不错,和他一比就粗糙了。他的衣服洁白如雪,在漫天黄沙中似乎纤尘不染,尽管被捆缚着摔在地上,却给人很高贵的错觉。
他一被拖下战马,那马儿立刻围着他嘶叫。阿苏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这匹好马,看来要和主人一起死了!他们会用这匹马的血洒一个圈,再把这个人放在圈中间,直到他变成白骨散在地上也没有人敢给他收尸。草原上的牧民要是不小心见到这样的尸骨,都要立刻去庙里求神赎罪!”
他话音未落,一个士兵就挥起套杆,准确地套上马脖子,马儿被迫在他的拉扯下绕着那个罪人奔跑,四周的士兵围成一圈,马儿从每个人身边路过都会被刺一刀,片刻就满身是血了。
马儿不停地悲嘶,鲜血一股股洒在地上,在罪人周围画了一个血圈,终于那匹马再也没了力气,缓缓地倒在地上。它身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合上了。
圈中的罪人蒙着眼睛的黑布湿了两处。他即将面临死亡,一直很平静,然而马儿死了,他却流下眼泪。
可贺敦的战士又把刚才的歌唱了一遍,然后按着这个圈子浇上美酒,五条索子同时勒住他的脖子和四肢。一声呼喝,五个方向的索子同时被慢慢拉紧,直到绳子绷成直线,他们仍然不放手,继续拉。
看到罪人身体被拉到极限他们仍在使劲,青瞳怀疑这人已经不需要太阳暴晒,直接会被杀裂,直到他的四肢都渗出血来,可贺敦人才停下。他们取了五根一头尖的长木,将绳子分别钉在地上,再一下下把长木砸进地里,直到十分牢固,七个人合力也撼不动为止。那个人就被直直地绷在地面上,任由火热的太阳晒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