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点点跨过头顶,开始西斜,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然而离天黑尚有许久。元修紧紧盯着远处的渝州城头,马上就是未时和申时的交界,临行时他命令沈洪升每隔两个时辰就变换一次旗号,确保渝州安全。
有些事情,就是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计算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几里路,她觉得自己没有破绽,可惜她不知道元修不会等她安全到达天凌了。
任平生尚在谷口躺着晒太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最初盘问他的哨兵闲聊,那哨兵觉得他很闹心,可也不得不敷衍着“嗯嗯啊啊”地说话。突然见元修面沉如玄铁一般来到他面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说!渝州城内出了什么事?”
任平生仰面躺在地上,跷起的二郎腿还没有放下,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白刃几乎对了眼。他哆哆嗦嗦地道:“侯、侯爷,你干吗拿刀子比画俺,俺胆子小,什么渝州,俺……俺怎么知道?”
“放屁!”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经杀猪一样叫起来,“俺怎么啦,救命救命啊!侯爷你怎么要杀俺啊?”
“渝州城传出信号,城中有变,你还敢抵赖!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不说立刻就杀了你!”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么让城里传出信号了呢?该不是老任前番开罪了你,你想借这关内侯的刀把我宰了吧?
他不禁想起初知道青瞳身份时,确实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回想着这两天做过什么,自己也知道大概是把她得罪得不轻了。任平生心中压根就没有对公主不敬就该认罪伏法的想法,他一边偷眼打量青瞳的脸色一边瞄着四周地形,只盘算着会有多大的后果?用不用现在立即扯呼?
谁知青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把衣服下摆撕下来!”
任平生一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抬眼去看,这姑娘面无表情地远望,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无比决绝。
一瞬间他就相信,青瞳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有山一样的忧郁,却没有一点儿是因为自己,看来自己是不用跑了。可是任平生心中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高兴,他突然有想把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愁绪抹去的冲动。她是公主,所以这玲珑的肩膀上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
公主、皇室、公侯……这些词都离任平生很遥远。说实话,他心中也瞧不起这些人,反感远远大于敬畏。那是一群佛龛里神像一般金碧辉煌的假人。对于没有信仰的人,这些高高在上的虚假一捅就会破。
可这一瞬间,青瞳不像想象中的任何皇族,而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出现在他视线里,没有一点儿耀眼的首饰,装饰她的只有那一脸的忧郁和决绝。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姓氏,确实可以使人高贵!
同样的忧郁他看了许多,送王英回禁卫军的时候,那些军官文臣不是死气活样,就是一脸悲愤,好像谁刨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他看不起那些将忧国忧民摆在嘴上,或者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长在脸上的人,包括王敢。任平生敬佩他的赤胆忠心,但那张好似随时准备就义烈士一般的老脸,说实话,他看了也腻歪。
人就当活得快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需要每天大喊“我辈当尽忠报国”吗?或者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副忧心国难的表情,有什么用处?
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眉宇间的忧郁和眼神中的决绝配合在一起。第一次,看到有人做了也不大声说,这样的表情,他才不讨厌。
他盯着那对炫目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张口道:“大眼睛……我能做什么?”
于是,这个危险的带队任务就落到他身上。
当时任平生大叫:“你这明显是公报私仇!”青瞳眼神一黯道:“你若不愿,不必勉强。偌大个大苑,愿意为国冒死的人总能找出来的。你既不愿,我只能找别人了。”
青瞳把话语说得很惨淡,可心里却在琢磨,我马给了你,出了意外你都会内疚,会让人因你不去而送死吗?
任平生嘿嘿一笑道:“敢死的自然有,不过能不死的可就没那么容易找了。大眼睛,你再把眼睛睁大点儿,瞧着吧!”她的心思他不是绝对猜不出,可忽然愿意配合她一下。
青瞳并没有打算收拾他,她已经给这两百人设计了后路,只要拖延到天黑,景帝安全撤退。元修就算到了空无一人的渝州,也不能立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景帝自己趁机跑了或者有什么人从另一面救了他们出去。
这群送猪的一直在元修眼皮子底下,即便怀疑他们有鬼也不能立即确定。他们尽可以装傻到底,再一口咬定后面有大军要来,元修怕打草惊蛇,不会立即翻脸。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可惜她不能算出所有的变化,比如说,还没到下午,任平生就到人家刀口下面了。
元修手中长剑又在他脖子上用了一分力,已经有血渗出来了。任平生把心一横,不再模仿富阳口音,笑起来道:“这些都是富阳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你们撅着屁股趴沟里一动不动等了富阳大军这么久,还把渝州城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好歹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元修脸色剧变,虽然心中已经有数,可渝州真的陷落还是让他备受打击。他大喝,“都起来,全军出击,火速回渝州!”任平生笑起来,“不是说了天黑吗?我说猴哥,你这性子太急,就不等了?”
元修怒喝一声,用力劈下,锋利无比的剑刃被任平生两根手指夹住,半点儿也砍不下去。随即剑刃上传来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随了他十几年的宝剑脱手被任平生两指夺去。他也随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他也是自幼习武,兵马娴熟,在人家手里却无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再看那大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道:“兄弟们,放响箭传信城里,猴哥恼了,猪给他们留下,我们扯呼啊!”
两百民勇一起答应,用力在猪屁股上踹上一脚。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踹过之后前面一里外喂食。猪群大叫起来,齐齐冲向元修队伍。
一万头猪也不是小数目,虽然没有兵器在手,对元修大军造不成实际威胁,可这群猪全无章法,只管乱闯乱撞,对队形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若是持刀砍去,这些猪皮肉硬是比人结实,中了好几刀也不死,只管叫得凄厉无比,跑得更没固定路线,让人看了都头晕。最终元修大军以五敌一,取得绝对胜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谷。一万只猪全部解决,可惜五万将士的杀气锐气也被这些猪消磨干净了。
元修审问俘虏得到口供,富阳招募来的民勇实际只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将他们拱手迎入。他脸色红白交替两次,仰天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心神,喝令手下,“整装出发,立即攻城!”
再说青瞳一行离城不过十里,正急急赶路,突然身后天际传出尖锐的一声呼啸,那是任平生传来元修追击的信号。青瞳全身剧震,骤然停马,急速地看着自己队伍。五千余乡勇只有几百人配有马匹,元修既然识破,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旷野之外遇到这五万大军,那是必败无疑。如果自己单独骑着胭脂带着父皇去天凌,一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过元修,而且不带一兵一卒去天凌,万一天凌守将也有异心,那就一切休矣。
她咬牙喝道:“回城!死守渝州!”
景帝吓了一大跳,正跑着怎么又要回去?再看青瞳脸色已经铁青,她做了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此刻面容颇有些亡命之徒的狰狞。天凌来不及去,她只有去一个更近的地方借兵,这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这节骨眼上要去借兵,那么谁来守城?父皇必将陷入危险之地。她突然喝道:“来人,传信叫王敢回来守渝州!守住两天就是他的功劳!你们立即护送万岁回城!”
王敢毕竟也是沙场宿将,用这五千民勇守两天还是胜算很大的。至于去滁阳调兵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反正滁阳的兵就是飞过来也赶不上救援了。她没有时间解释,同时解释只能吓坏景帝,丝毫于事无补。她一催战马,胭脂四蹄飞扬,箭一般射了出去。青瞳远远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祷诸神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她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任平生率先跑回渝州。他仅凭两条人腿居然将元修骑兵落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离,也十分惊人,当然他带着的两百民勇是不能都跑回来了。他见了王敢后得知青瞳只身向城北冲去,立即跳上砚台追了出去。然而真正跑起来还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拦住去路时,青瞳已经一个人上山多时了。
他们两个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条连绵八百余里的山脉主峰,南面缓坡上山道虽然处于荒野,和渝州没有道路通行,然而离渝州城北门直线距离才五十几里,像胭脂、砚台这样的快马,片刻就能跑到。
大半年前,莽虞山进驻了三万多人,他们占山为王,坐守一方。即便在现在天下盗匪多得不得了的时候,三万人也是一支很有势力的队伍了。
当时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杀过,然而这支队伍不与官兵硬碰,军队到则全数躲进八百里深山,军队退他们再出来活动,并且也不像一般盗匪打家劫舍过活,而是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原来渝州、郴州一带的盗贼见他们不碰官府也不抢黎民,以为他们软弱可欺,纠结在一起大举进攻,意图吃掉他们,瓜分势力范围。
结果面对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却毫不手软,一场大仗打下来,莽虞山和盗匪的伤亡比例是惊人的一比一百多。几次之后,盗匪都知道了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转而纷纷投靠。莽虞山首领择优而用,现在势力已经壮大到六七万人了。
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大兵围剿,然而奏章还没到京都就赶上杨予筹叛乱,谁还顾得上这个?凭当地驻守的那点儿兵力,那山大王不来进攻他们就要念佛了,哪里敢轻易拈他们的虎须,所以这支队伍即便明目张胆地在山顶操练,他们也只能默许了。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只要你不惹他,谁来占领渝州、郴州他全不关心。
青瞳来渝州之前,曾盘问了富阳县令谢东升许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况。知道离渝州不过五十里左右有这支山贼队伍存在。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相助,就能抵挡元修。这是解决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尽管是十分微小的可能,青瞳却也想试一试。
她来到山脚,解下腰中佩剑挂在马鞍子上,又摘下头盔,脱掉护身铠甲,只着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会攻击也丝毫不设防备。然而这样一来,盔甲内的女子式样的骑装和长发就露出来,不能掩饰了。
她牵着胭脂步行而上,没走出几步路就听见清越的铮鸣声,这是战场上用来鸣金收兵的乐器,声音可以传得很远。看来这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传信的。这声音青瞳听着很是亲切,然而随着铮鸣出来一队整齐的喽啰,人人刀剑出鞘对着她拦住道路,那可就一点儿也不亲切了。
青瞳道:“我是新任渝州守将,想求见你们首领,请代为通传。”领头的一摆手做了个等的手势,随即凝神盯着她,不说话。青瞳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急道:“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首领商量,可否通传?”伸手入怀掏出一颗珠子递过去。
这个举动引得周围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领头的喽啰退后一步道:“你误会了,消息已经传上去,正等上面的指令,姑娘稍候!”青瞳一愣,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通风报信的,能令自己浑然未觉。
片刻,山上传出三长一短的铮鸣声,领头的收剑入鞘道:“可以,二统领愿意见你,顺着山路上行,会有人带路。”他说罢迅速带人后退,转瞬一队人就隐入草木不见踪影了。
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纪律严明,这山大王竟然完全按照治军的要求治匪,真是闻所未闻。
青瞳走出不远,就有一个穿着软甲的喽啰对她示意一下。青瞳跟着他朝山顶走去,每走出里许,就有铮鸣传信,长短各自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瞳才走出没多远,山顶正厅里的二统领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外观资料。实际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观引起他的好奇,他也不会示意让她直接走到山顶来。他问道:“穿盔甲的?她自己说是渝州城守?一个女子?”
喽啰回话,“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几岁,容貌出众,所骑的胭脂马神骏非常,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目光有些焦虑,像是有事的样子。不过我却不信一个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说错话了。”
“也难说。”二统领道,“我就认得一个出众的女子,领兵作战,无往不利。”
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后,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这套消息网上。眼皮子底下的渝州城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元修进驻以后,渝州已经没有城守了,哪里来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夺城的队伍?
二统领眼前一亮,他虽然旁观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领了才弄明白这支队伍是夺城的。然而元修的军队被他们用什么办法陆续骗出去的还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来人!”他吩咐,“开中门,虽然不知目的是什么,但这是位英雄人物,当得起迎接一下。”
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她来到山顶正厅,远远见到一队人在门前站立,当先一人身着长衫,文士打扮,两人各自快步凑近。青瞳预备着说仰慕已久、名不虚传,二统领预备着说渝州何时出来一位豪杰之类,手已经成抱拳之势。两人来到近前,一对脸,都是“啊”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她呆了半晌,还是二统领先试探着叫出来,“参军?”
“林逸凡!”青瞳惊叫,“真的是你,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时大叫,“参军!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吗?”声音混作一起,谁也没听见对方说话。青瞳心中高兴得像要炸开一般,上前拉着他衣衫,满脸都是喜悦。
林逸凡颤声道:“你去了西瞻,再没消息传来。林逸凡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参军。”他说罢,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见过参军!”眼中已经泪光莹然。
林逸凡以往就是不穿盔甲,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见到他穿着长衫广袖,抑住泪水,一把将他拉起来,打量一下道:“林逸凡,你怎么成了教书先生?”
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装装样子,装装样子,我现在是莽虞山的军师,想让别人看了文气一点儿。”
青瞳心里叹息,林逸凡竟然落草为寇,这中间定然有无数伤心事。林逸凡道:“参军,先到厅内坐一会儿吧,这真是一言难尽,有话我们慢慢说吧。”他转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统领过来。”
片刻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嗓门道:“老林,怎么着非要我来见见,这妞听说漂亮得很,你留着吧,不用和哥哥客气。”他是说笑,所以说罢大笑着进门,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闻言也大笑起来。
青瞳忍着笑道:“不行,奴家是来找山大王的,不要跟着二大王。武本善,还是你来吧。”
武本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立于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他身后的胡久利使劲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青瞳没错,陡然发出一声怪叫,两个人一起颤声叫出,“参军!”
那声音从九曲柔肠冲出,直穿胸臆,透心彻肺,熬骨摧肝,钻进骨髓深处,再勉强经过喉头。一番挤压辗转下来,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出口的只是一点儿零落呜咽的声音了。
这一声让青瞳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大声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们啊!”
武本善什么话也不想说,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青瞳跟着流了满面泪水。他们正哭着,突然一个喽啰快步进入道:“大统领,有人闯山!山下的弟兄拦不住。”这个喽啰眼神在全屋逡巡了一圈才发现统领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胡久利怪叫一声:“娘的,这时候谁来打扰,宰了他!”武本善站起来一摆手道:“调一个弓箭队去,硬闯就格杀!好叫人知道,我们莽虞山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他神色冷峻,那喽啰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武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武本善看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参军,今日渝州是你所夺吧?参军却是威风更胜当年啊!”
青瞳扑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是不如武本善,这小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们两个正好互补。战场上的好搭档,私下里的好朋友,怪不得这莽虞山在你们手中如此兴旺,山大王也当得有声有色!”
林逸凡苦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吗?官当不成只好做个山中王,总好过藏头露尾,四下逃亡。”
胡久利道:“丢他娘的,俺觉得山大王挺好的,比留在那儿受那些鸟气强得多!不过也许俺官小,所以丢了不可惜。林将军和武将军大概是舍不得他们那个大将军的头衔,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惭愧自己只顾着独善其身。云中有百万生灵,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我们定远军不在了,谁能善待他们?”他说着,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他不善言辞,有话都是林逸凡替他说,可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为他是大将之才,而是心怀宽广,悲悯众生。过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听说你叛逃,真是吃了一惊。说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都信,你怎么也会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子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林逸凡使劲拉了他一下,武本善垂下头,慢慢放开了拳头。
林逸凡勉强冲青瞳一笑道:“也没什么,朝廷要我们剿匪,因为要定远军追出云中地带,所以打散了我们的编制,每个营都重新安排了临时长官。我们前锋军来的将领是宁国公亲信,知道神弩先机营弓箭厉害,他负责范围内的匪徒都镇压了以后还嫌人头数目不够,严刑拷打,逼着那些匪人攀咬别人,指着街上打铁的都说是匪徒,拿着个扁担都能说是有凶器。其实就是要我们杀平民给他冒领军功,弟兄们就反了。我拉着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冲不出云中去。”
胡久利插口道:“我们呼林守军来的也是鸟官,平时对士兵打打骂骂的也就忍了,克扣军饷也算了,反正他们都是临时的,待不了多久。可看着他们杀百姓可真受不了,我们云中是草原啊,尽是牧民,就因为别人四处走就是流寇吗?胡说八道,很多人我都认识,管保比那些京都来的老爷人好。
“武将军一反,我就带着手下的人跟着来了,反正老胡死活就一个人,没有家眷连累,流寇就流寇。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留下的人日子才难过呢,杀不够数目几天就是一顿军棍,常胜都挨了打。林逸凡说我们留在云中让以前的弟兄们为难,他们剿不剿杀我们呢?所以就带着人马来这儿了。”
青瞳听得难过,可以想象他们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泪道:“我本来打算骗骗莽虞山的山贼的,现在自然是说实话了。渝州城眼下只有五千多个新招募的民勇在据守,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的,都有热血有勇气,但是没有一点儿经验。
“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大概元修已经开始攻城了。渝州城很多地段是土制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现在城中十分危急,你们可否帮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这次危局?事成之后父皇定会还你们声名。”
她本来以为应无问题,武本善会全力相助自己,可没想到话已经出口,那三个竟然全部闭嘴,一言不发,气氛立即沉闷无比。
青瞳轮番看着三人,三人顺着她的目光依次低下头,还是不说话。青瞳心里发沉,问:“有什么事吗?”
她咬着嘴唇道:“你们不可能是想要我许下升官发财的诺言,我们的情分不至于此。你们也不可能惧怕征战。武本善,你治匪严如治军,绝不是甘愿当一生贼寇的样子。你别和我说你没盼望着重回战场,眼下正是还你声名的绝好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犹豫。我想不出,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武本善猛然抬头道:“我不帮着皇帝,绝不!我恨死这个朝廷了。我操练这几万兵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参军,你若有难,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拼死也会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当它的狗!这个国家已经与我无干了,你从西瞻回来如果就是要帮着朝廷打宁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每个士兵从军的第一天开始,学的不就是忠君爱国吗?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国你也不忠了?我知道朝廷是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不认为我在逼你,我这个姓苑的可以跪下给你赔礼,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撒一下娇才对得起你受的委屈?”
“参军!”武本善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他脖子倔犟地挺着,死挺着就是不让眼泪滑下来。他道:“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要让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没脸面活着了。但是我宁可死,也绝不救国,这个国家就是和我无干了!”
青瞳眼前发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国!武本善,这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逼不得你,但是你还有脸说自己曾是定远军的军人吗?这番话你敢当着我父帅的面前说吗?”
“为什么不敢当着元帅说!”武本善霍然跳起,冲到正厅上首一张供桌前跪下,大声道,“这个国家与我武本善无关,我死也不救国!”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当时就见了血。
青瞳进门后一直心情激荡,没有好好打量这个莽虞山的正厅。此刻她顺着他看过去,见供桌上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武本善的行为,让她以为这是周毅夫的灵位呢。她勉强让自己镇定走过去,见桌上只有一团破布垫着,上面黑黝黝的不知什么东西。林逸凡默默跟过来,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东西递给她看。
触手冰凉,这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铁,表面凸凹不平,估计有半斤多重,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青瞳询问地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这是从元帅骨灰中捡出来的,元帅身中一百余箭,已经不成人形,火化后,筋骨尽成灰烬。这些铁箭头不能炼化,就凝成这么一块!参军!”
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将军,你不知道,元帅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头脑一晕,手中铁块剧烈颤抖。这就是父帅?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领、舍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这就是让她又敬又爱、心中已经当成生父一般的长辈?虽然她预计周毅夫必然有了变故,然而没有事到临头,却总是抱有希望。这个冷冰冰的铁块摆在眼前,她的希望骤然倒塌,全身都没了力气。
青瞳眼泪奔流而下,恶狠狠转向林逸凡道:“你说!父帅是谁害死的?”
借着剿匪的名义除掉周毅夫其实不能说是景帝的本意,这个软耳朵的皇帝听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轮番奏章轰炸,怀疑云中大灾后,许多匪人都暗中投靠了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远军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绩不能让他满意,似乎证实了周毅夫包庇匪人,于是他又在杨予筹的鼓动下,派出相当数量的官员暂时接手定远军各军将领的职务。打散编制分别行动去剿匪,官员派得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锋军就分到了两个。
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并不敢去追击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为饥饿闹事的牧民,最后连老老实实在家里的平民也要抓了。
这样大规模的抓匪行动又换来周毅夫一封血书,详细说明边关现在的情况,恳请皇帝调回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恶心,上次萧图南进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书。二十多天快马送到京城,血迹早成了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着看,心中先生反感。
他勉强看了内容,不管说得怎么客气,实际上就是要皇帝把这些人领回去,别给他云中大地添乱。景帝御笔饱蘸朱砂,直接批了一个大大的“斥”字,颜色远远比血书鲜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须约束部下协同剿匪,如若不听,即刻论罪。
其实这件事情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讨厌血,这般沥血上奏的举动对于周毅夫是表示决心,对于皇帝则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喜欢这种感觉。
景帝喜欢的是顺着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不上领兵作战的能力。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不是忠臣,而是要密切防范的对象。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周毅夫,他当然是忠臣,但是他忠的是大苑,不局限于皇帝。
要周毅夫约束部下,是因为他同时接到边关京官的报告,定远军军中原将领不服调动,已经和他们产生数次冲突了,甚至有一个呼林的千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京官一刀宰了。这个呼林的千总事后伏了军法,但是他的部众和同僚群情激奋,若不是周毅夫及时赶到镇压,当时就是一场哗变。
其实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亲眷,那个千总也是因为亲人被杀才怒而杀了长官的。这些京官的所作所为,若按照周毅夫制定的军法,个个都不用活着。周毅夫不顾京官威胁,连斩数人,这才立下军威,迫使这些京中来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乱栽赃了。
这样做当然得罪人,京中派来的官员和亲兵,很多都是朝中大员的亲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们联名密奏,说周毅夫图谋不轨,有谋反迹象。景帝拿着或真或假的证据到朝堂讨论,结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两派,以王敢为首的朝臣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敢拿身家性命为周毅夫担保。
另一派虽然认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是竟没有人敢提议杀了他。景帝这才知道定远军在国中的威慑力大得超过他预期。杨予筹恰在这时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即便周毅夫没有反叛,通匪是无疑的,若打听到万岁曾在朝中怀疑他叛乱一定会心慌。他既然有不请旨就诛杀京官的胆子,臣深恐他铤而走险,率部南下,那么国中何人可敌?万岁的江山危矣!”
于是景帝采用了杨予筹给他谋划的计策,表面安抚定远军,并派出了杨予筹的侄子杨洹去边关辖制京官。
别人还听他辖制,但是在这些京官中,宁晏的族弟宁理官职本就比杨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定远军分到手下的人马派出去大漠追击匪徒。大漠路途遥遥,别说匪人随便往哪里一躲就再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个月过去了。
他自己带来一队亲信,在城中剿匪不动用定远军的人马,也不似其他人一样暗地出动,偷偷抓几个百姓冒领军功。而是故意把粮草运到饥民的村落边,又不设守兵,引诱饥饿的村民去偷窃,等几日之后家家都有粮食,再围住村子按户搜查。他信奉人死无对证,是个只要人头不要活人的主,结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边听林逸凡说,边自己分析着,大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元帅不许我们闹事,当时我还埋怨元帅太过胆小迂腐。”林逸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事后又人人后悔,不该让他亲身涉险。”
他凝神远望,半晌才接着道:“宁理就这样做了两次,云中大多是牧民,一个村子也没有多少人,大概收获没达到宁理的预期,所以几天之后,就又领了军粮走了。
“这次夜间出兵他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他的亲信在村中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一队人马,将村民放走了,粮食也早被分掉,只剩下有标记的粮袋扔在原地。宁理发了怒,派出重兵围剿,可是那个村子的人早逃得不知所终,没地方去抓了。
“以后这个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会及时出现坏他好事,两次之后这黑衣人就不再容情,宁理派出的亲信再回来个个重伤,不能出去了。宁理也有些武术根基,根据部下的报告得知这人骑着马,用一根长棍,将他们点下马来,判断此人其实惯用的兵器是长枪,并且见他马上作战娴熟,极有可能不是游侠,而是边关的战将,所以在军中彻查。
“定远军的战将我还不熟悉吗?用枪好的只有那么几个,能一个人击退一个百人队的以前还有周远征将军,现在则只有元帅才能做到了。”
青瞳摇头道:“不会是父帅,他没有这么浪漫。”
林逸凡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参军啊,要是你没离开就好了。我们可是个个上了他的当,当时我们认定那个黑衣人就是元帅,一时间士气高涨,明里不会和他们硬抗了,可是暗地里很多人效仿,一时间云中多了很多黑衣侠客。老百姓见了黑衣蒙面人就拍手称好,热情招待。”
“哎呀!”青瞳急道,“我要是宁理,随便在哪里设下个埋伏,都能抓住你们几个。你们还当自己个个有以一当百的本领吗?还有更恶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面在云中抢掠,你们就军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别人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智囊,你怎么就想不到,这样的主意怎么会是父帅出的?”
她刚大声呵斥完,随即就知道自己急得毫无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后果都早已发生。
林逸凡道:“参军,你当时没有在边关,如果你亲眼见到百姓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见得能冷静下来!我也不是毫无知觉,可惜定远军上下有二十万人,凭着意气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么能做到又不让那些京官察觉,又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诈?”
青瞳定定神道:“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林逸凡道:“很快京都朝中知道了边关形势紧迫,派来左丞相的侄儿杨洹,他假装同情我们定远军和百姓,不但不限制,还暗中鼓励黑衣人的行动。定远军中将士不明就里,都对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参军所料,黑衣人多了许多,都是抢掠之辈。杨洹又领着弟兄们暗中出动,围杀了几个抢掠百姓的黑衣人,自从京中那些官员到来,弟兄们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于是大家都爱跟着杨大人偷偷出去。
“几次之后就失去警觉,凭着他查出来的线索就出动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带领神弩营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来一个人哭说刚刚有一个黑衣人杀了他的妻女,弟兄们冲过去远远就见到满地鲜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大家俯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杨洹的亲兵大叫一声就一箭射过去,他的亲兵立时万箭齐发,我们也是义愤填膺,纷纷拉响了手中弓箭,等临近,那黑衣人已经被箭支淹没,没一处好地方了。面目已经不能辨认,但是他的腰间……腰间……”
林逸凡突然哭起来,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是元帅从不离身的令符和玉牌!”说罢号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在一旁一起哭出来。
“不会!”青瞳喘着气,“不会,首先父帅不会去杀什么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艺,也不会由着你们射死没有躲闪的能力。他只要喊一声,就是杨洹也不敢不住手吧!”
林逸凡哭道:“我开始也和参军一样抱有希望,但是事后得知,杨洹他早有预谋,在元帅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等他昏迷过去,再套上黑衣、黑巾置于街上,他竟然借着我们的手害死元帅。当日射箭的弟兄大多自尽了。定远军从此军心涣散,很多人逃走成了流民流寇,还在军中的也被收编打散。元帅自己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断送在杨洹这竖子手中!”
青瞳勉强稳住身子道:“林逸凡,杨洹确实阴毒,不光是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这却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帅。父帅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不应该因此连国家都一起痛恨了啊!”
林逸凡突然长声痛哭道:“天可怜见!要不是我们抓住了杨洹的长随,也认定这是左丞相的主意。谁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圣旨,是皇上认定元帅通匪,又相信如果明着抓他,定然会引起定远军哗变,于是就要杨洹将他秘密暗杀!
“杨洹担心一旦事情败露,自己难以逃脱,特地让亲信随身藏着这道圣旨保命用的。后来见到计划顺利,定远军已经打散,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让亲信秘密销毁证据。
“我们看着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几里才在无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准备烧掉圣旨。”
他回头直视青瞳,“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卿至云中,可酌情安排,务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让军中知晓,免生哗变。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爱卿之功,不啻开疆扩土矣。’
“事后我和武本善这支叛军抓了杨洹,他招认自己假借请元帅来商议军事,在他的茶里下了药。本想趁他不知不觉做成这件事,然而元帅却见他神情有异,只几句话就诈出茶中有毒。杨洹当时大叫饶命,将圣旨给元帅看,不断叫着这不是他的主意,请元帅饶他一命。
“他说当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帅正在看圣旨。杨洹怕得要死,认为元帅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还能活命吗?于是叩头不止,嘴里胡乱说着元帅忠君爱国,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说了半天见元帅不答,又改口说昏君无道,元帅顺应天意、吊民伐罪的话,他愿意冲锋陷阵。”
青瞳想着当时情形,嘴里全是苦味。父帅之威,让杨洹惧怕至此,自己何时能有那般威风?然而拿着圣旨看的周毅夫,当时会是什么心情?他为国为民一生,皇帝却说“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
林逸凡又道:“杨洹正说着,忽然听到头上一声叹息,‘你觉得我会谋反,那么朝中会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会给人利用了。既然万岁猜忌的只是我一人,杨大人,请你回禀皇上,这云中之乱若能以我死为了结,那么臣觉得是臣这辈子打得最值的仗。’杨洹受惊抬头,正看见元帅冲他微笑,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了!”
“参军!”林逸凡道,“我用元帅在天之灵担保,林逸凡绝无一字假话!杨洹不是个硬骨头,我用了很多办法,可以确定他没说假话!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帅白死,尸身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远军解散,流离四方。这些都是因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的君王,是至高无上的君父,是我们效忠了半生的人!元帅的仇我们不能报,却也不能忘。”
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是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是这个皇上,我们都不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