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个人来说,唯一的权力是良心。冬天的第一场雪,良心离家出走了。
01
那天还真是事儿赶事儿。
前一晚,林清水写材料到凌晨三点。
像很多熬夜熬得目光呆滞却还不想睡的人一样,林清水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喝光,眼睛还在微博上晃荡。他的目光撞到微博上的一则微小说:母亲病倒后,老家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堂姐,要替她照顾母亲。那时正是她人生最忙碌的日子,便同意了。堂姐天天守在医院里,尽心尽力。一个月后,母亲走了。办完丧事,她想好好谢谢堂姐,堂姐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信:我其实是十年后的你,穿越来此,是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的遗憾和愧疚……
林清水的心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撞了一下。他侧耳倾听,她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她没睡吗?怎么连呼噜都不打了呢?
她来家里快两个月了,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像饼干的细屑,擦不干抹不净,说出不道不明……林清水不敢细想,愣了两秒钟,关电脑。
电脑黑屏前,林清水扫了一眼日期,12月19号,离圣诞节正好剩一周。那恩很早就跟自己说过,这个圣诞节要去吃西餐,过二人世界。林清水盘算着要记得去几家团购网站逛逛,看能否团购两张西餐厅的券儿,能省不少钱呢!他愿意用些心哄那恩高兴一点,这样,她的日子也许能好过一点。林清水想到这,心里又是一顿,他真的要讨好她,她才能对自己的母亲好吗?
彼时,他自然不知道,这个圣诞节前后有着怎样的人仰马翻,他和他的家庭又将面临着怎么样的人生困境。
林清水从洗手间出来,她的灯亮了。他开门问:“妈,要杯水吗?”
“不要,”她侧起半边身子说:“你赶紧去睡吧,这天都快亮了。我觉轻,躺一躺就醒了!”
林清水轻轻关了门,他心里盘算着哪天去给她买个小电视,这样,她睡不着,也好有个伴儿。之前她在客厅里看过电视,那恩嫌吵得睡不着。她睡觉那恩也嫌吵,她打呼噜,打了一辈子。后来就听不到她打呼噜的声音了。他没仔细问过。又想到那个微小说,还真是,她这次来,劝劝她就别走了,在自己身边,好歹有个照应,不然,在望山村,她若真病了,他还真是愁……
脑子里七想八想,好像才刚刚沾了枕头一下,床头的闹钟就响了。林清水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头有些晕,浑身像散架了一般,到处不舒服。身边那恩蜷得像只小猫一样睡得正香。
林清水十二万分想再闭上眼睡那么一小会儿,但一想起拥堵成一块铁板的车流,就一刻都不能等了。坐起身来,推了一下身边人:“小恩,起来了!”
那恩哼了一声,“再睡五分钟!”那恩总这样,晚上不睡,早上不起。
林清水掀起窗帘,外面的天阴得像从前的苦日子一样没着没落的。
林清水往身上套毛衣时,听到隔壁房间云朵在发脾气:“我不穿这件毛衣,我要穿粉色裙子!”那恩起身进了洗手间。
林清水听到她的声音:“宝宝听话,裙子奶奶给洗了,今儿天冷,你看,要下雪呢,奶奶这腿就是天气预报,准着呢!乖,咱穿这个,这个也漂亮!”云朵嚷着“不穿”,哭声似乎给接下来的几天做了注解。林清水在找她时,耳边一直是云朵的哭声。
洗手间的水“哗”地一声,那恩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来:“都说了要用吹风机给吹吹就干了,这可不不能穿嘛……怎么这么作人呢,昨晚又没盖好被,这又是要感冒!”
“那东西我不会使……”她说。
林清水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出现场当“灭火队员”了。他拉了毛衣,两步三步冲过去,抱起云朵,从她的手里接过毛衣,哄:“宝贝,你最喜欢海绵宝宝了是吗?这看这毛衣上这海绵宝宝多可爱啊,幼儿园小朋友都想要呢?来,爸爸帮你穿。哎,真乖!”
云朵的长睫毛上挂着泪珠,胳膊却乖乖地伸进了毛衣袖管里。她想过来帮忙,云朵却刺猬一样大叫:“不要你穿!”
林清水注意她的手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他想说点什么,看到那恩一转身离开,他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轻轻对云朵说:“不许跟奶奶那样没礼貌,小朋友要乖,要听大人的话,知道不?”
云朵的小嘴一撇一撇又要哭,她赶紧转身:“快穿完出来吃饭吧,我熬了粥,妞妞,奶奶给你煮了鸡蛋!”
“我不叫妞妞,我不吃鸡蛋!”云朵一向乖,那天早晨别扭得厉害。
林清水抱云朵下床,转身进了洗手间。那恩正在弄头发。林清水永远搞不懂那恩不长不短的头发,梳过来梳过去有什么意思。
云朵又在客厅里跟她叽叽歪歪,林清水压在心里的无明火还是蹿了出来。“这孩子都让你惯坏了,这一大早上的,这不穿那不吃,想怎么样?”
这句话像点燃了炸药包的导火线。炸药包一直都在那,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只是林清水没忍住……那么久都忍下来了,怎么这就不能忍了呢?明明知道发牢骚没有用,说那话惹那恩干什么呢?只是,那些话像上了膛的子弹,发射是必须的。
自从老妈进了这个家门,林清水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林黛玉,时时小心,处处在意,生怕惹恼了那恩,不给老妈好脸。怕什么呢?这是她儿子家,她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爱怎么待就怎么待,怎么自己就觉得要看那恩的脸色呢?况且,凭良心说,那恩真的不是个恶媳妇。她对老妈的好,全望山村的人都是证明人。
只是,生活里琐碎的细节像细沙一样,一不小心就会眯了人的眼。两个女人一个家,他做了夹心饼干。他又不是会把老妈老婆哄得团团转的那种男人。他觉得自己两个女人都欠了。欠老妈的债,他这辈子都还不完。也欠那恩的情,如果不是跟了自己,凭那恩的条件,别的不说,找个北京人,有车有房,过上个衣食无忧的日子总还可以的吧?
一方面,林清水觉得亏欠那恩,另一方面,他也讨厌那恩。那恩的刻薄,嘴不让人,常常让他觉得抬不起头来。偶尔他也想,跟了他,是她自己的选择,当初考公务员,是他们家的期望,自己努力达到了,这些年,自己对这个家也已经尽到力了,还要他怎么样呢?老妈做了一辈子乡下人,她一辈子的习惯让她怎么改呢?可这些说给那恩听有用吗?
于是老妈来了,他只能哄着那恩,低眉顺眼,这人是不能惯的,你越害怕她闹脾气,她还就越脾气大得没了边际,那恩就难免恃宠生娇。林清水想,她是不知道自己的难处呢,还是故意这样做给他看的?老妈这身体还好,将来真的落到自己的屋檐下……林清水不敢想了。
不管怎么着,那个清晨,林清水点燃了战争导火线,那恩也没“辜负”林清水的那份担心,她“啪”地把木梳扔在了洗手盆里,“林清水,你说谁呢?谁惯孩子了?孩子就喜欢那粉裙子,你不是不知道,还有,她早上不吃粥的,从小就不吃……”
林清水按了马桶的按钮,水哗哗地响,他只能看到那恩的嘴一张一合,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他不想继续纠缠进去,他只记得自己说:“算了,算我没说!”
早饭谁都没吃。
那恩牵着云朵的手先出了门,她站在门边对林清水说:“吃一口再走吧,昨晚写到那么晚……”
“妈,这是你的家,你不用这么低三下四的,谁爱吃就吃,不吃你也不用管!”
她把大衣递给林清水:“我岁数大了,啥也帮不了你们,净添乱!”
林清水头也没抬:“哪那么多乱?我在路上买个煎饼果子吃就行了,您甭管了!”
他转身关门时,看到她脸上的艰难,突然很难过,他努力冲她笑了一下,说:“妈,我晚上早点回来!冰箱里的东西你做着吃……”
林清水出门,那恩和云朵已经拦上出租车走了。林清水坐到车里,人虚脱了一样。
顾处长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那材料就给了个大大的否定,他说:“这是年底总结,这么水汤汤的,不显得咱们处什么工作都没做吗?我说清水啊,你最近这东西越写越水,是不是觉得自己老资格了,有点混啊?”
领导批评人向来是信口开河,这也不算是什么重话。但层层叠加的坏情绪让林清水的心情灰败得如同窗外的那片天空。
晚上,方副处叫大家吃饭。林清水真是腻歪这种场合,又想着家里的事,不想去。但不去是不行的,方副处正要退休,这时候不去,明摆着不给人面子嘛。想了几个借口都觉得说不过去,终于还是跟着众人进了酒店。
一顿酒喝得林清水心里的不痛快翻了一倍。
席间,方副处端起酒杯敬林清水酒,他说:“清水啊,你进机关时,我就是副处。这临秋末晚了,也还是副处,还是你年轻,有发展。只是,老大哥给你个忠告,做人要把眼界放宽,不能只看到一棵树上长柿子,明白了吗?”
林清水自然明白方副处说话的意思,他是说自己只唯顾处长马首是瞻,忽略了他。林清水不是个抱大腿的人,在人际关系如丛林一样的机关里,老岳父那国祥给他的忠告他一直记得很牢:“少说多做,对事不对人!”可饶是这样,还是会被人分门论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席间,小汪还悄声问林清水,机关里传这副处可能从别的部门调,方副处跟马局长是亲家,他不高兴,顾处也得看着脸色……小汪说:“林科,你得早做准备啊!”
林清水能准备什么呢?在这深不见底的机关里,他除了勤勉和小心翼翼,还能怎么样呢?如果真是方副处从中作梗,那自己这几年的辛苦又付之流水了……
带着这种情绪多喝了两杯,他原本就没什么酒量的。
小汪开车送林清水回家时,天上飘了雪。
北京一冬无雪。那是第一场雪。
回到家,那恩正抱着云朵往外走。林清水拉住问怎么了,那恩边哭边让他看云朵:“你问她!”林清水看到云朵的眼睛上还挂着泪,他转过身,她站在那也在抹眼泪。
林清水问怎么了,她说:“老了,不中用了,什么都做不好!”那恩说:“不让你弄,不让你弄,你偏不听,我这要是说点啥,就好像怎么你了似的……”
“到底怎么了?”林清水心里的不耐烦蹭蹭往出冒。
“她给云朵倒水,把云朵烫着了。”那恩抱着云朵站在门边拉云朵的毛衣给林清水看,林清水拔拉了一下云朵的胳膊,屋里的灯光不是很亮,肉乎乎的小胳膊小手上连点红肿都看不到。但被酒精刺激的大脑里这一天积下来的火呼就上了房,他冲站在门口的她吼:“不是让你啥都别干吗?什么都不用你干,你待着就行,怎么就不听?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她站在门前,个子又瘦又矮。她要哭不哭地说:“清水,我还是回家吧。”
林清水更气了:“回什么回?哪还有家?这不就是家吗?我跟你说多少次了,这就是你的家,别动不动摆出受气包的样子,不用那样!”
她没再说话,趿着拖鞋拖拖踏踏进了她的小卧室。她的腿一直不好。来北京,林清水帮她买了几次风湿止痛膏。她再没说,他便再也没问,他太忙了,机关里开不完的会,酒桌上喝不完的酒,孩子、老婆、领导、房子,似乎哪一个都比她重要……
林清水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林清水清醒过来,跑出去找她。漫天漫地的白雪,漫天漫地的人,唯独没有她的身影。
02
米晓佩这些日子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等一个电话。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的电话。这是米晓佩22年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12月20号的凌晨,米晓佩的电话响了。直觉,女孩子无坚不摧的直觉告诉她这电话一定是她在等的那个人打来的,而绝非那些骗子的骚扰电话。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断掉了。米晓佩想都没想打过去,对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这更确定了米晓佩的判断。她欣喜若狂,甚至不敢睡觉,生怕一睡,就错过了那个电话。
只是,电话安安静静睡了一夜,再没响起。米晓佩热辣辣的盼望落到了窗外的寒冬里。
米晓佩自诩是不是外貌协会会员,而有深度有内涵的骄傲女生,怎么一见了那里,就变成花痴自动缴械投降了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花美男吗?
可是心不由己。那个笑起来坏坏的高个子男生还真就是米晓佩喜欢的那一款。干净,阳光,略略有点邪气的样子,像极了韩国当红男星玄彬。
那次遇到之后,米晓佩一直后悔,怎么就那么二百五不长眼睛呢,要知道桌上有那样让自己倾心的人物,怎么也不能狼吞虎咽,吃得跟个饿死鬼似的啊?自己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啊?还有,书上不都说过嘛,女孩要随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谁知道真命天子什么时候出现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啊,米晓佩那天就是奔那顿饭去的,随便拉了件衣服,头发都没好好梳梳……越想越懊悔。
米晓佩只能盼着奇迹发生了,盼着像那些偶像剧一样,他透过她灰姑娘的外表看到她的美丽,然后打电话给她。
那些日子,米晓佩像着了魔一样,手机哇啦哇啦欢快地一响,她就心跳加速,抓起手机兴冲冲“喂”一声,然后迅速变成枯萎的一株植物,恹恹地接电话。
堂姐米晓倚最先发现问题的,问她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一副带死不拉活的样子。米晓佩自然是嘴硬,说没怎么啊,本姑娘吃得香睡得着,漂漂亮亮地活着,不给社会添乱不给警察找麻烦,好公民一枚,能怎么啊?又说:唉,也是心烦,一想到我未来的他还在某一处耽误别的姑娘的青春,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姑娘。
米晓倚看着堂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觉得好笑,说:“那也给个男的机会,让他替那耽误了青春的姑娘报报仇呗!”
米晓佩跳着脚大叫:“那可不行。我要保存实力等着他。他出现了,我一个佛山无影脚先把他踹趴下!”
“为什么?天天嚷着真命天子,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出现了,倒要把人踹趴下,米晓佩,你没病吧?”米晓倚实在搞不懂米晓佩。
“谁叫他不早点出现,让本姑娘的芳心寂寞了这么久!”米晓佩说得一本正经,米晓倚愣了半天,哈哈大笑,说:“没错,我的那个他出现,我直接用棒子削,太可恨了!”
只有米晓佩自己知道她吃不香也睡不着,她在等一个人的电话。那个人就是那里。
米晓佩在心里对自己说:米晓佩啊米晓佩,你也有今天。
的确,长这么大,米晓佩都是被男孩们惯大的。当时,堂姐米晓倚就警告米晓佩对男孩们仁慈些,她说:“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你现在对别人所做的一切,将来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现在,你忽视他们,无视他们,将来有一天,你爱的那个人,也会同样对你!”
对此,米晓佩嗤之以鼻。有种种美食可以随便吃时,谁还想着挨饿时要怎么做呢?况且,全世界都纵容着漂亮女孩,在喜欢她们的男人面前,漂亮女孩总是有些特权。对捧着她们惯着她们的男生予取予求,理直气壮,甚至就算刁蛮任性,无理取闹,也会被男人们当成是可爱的。所以,女生米晓佩到大学毕业,都没真真正正投入地爱一次。她跟堂姐贫:“姐,你说我这么好一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怎么就遇不上个好男人呢?唉,人家都在装处,我这干闲着,现在只好装经验丰富啦!”
直到在那场饭局上那里出现,米晓佩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自己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