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淑敏身上的高级香水味留在了房间里，清秀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人是自己找的，婚是自己要结的，好歹总得过下去。旅行回来尽快找个工作吧。自食其力，总会好些。
一凯回来躺在另一间卧室里不过来。清秀心里不是不气，只是，她不想这么快两个人心里就建了一堵墙，她抱了被子和枕头过去。给他盖上被子，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眼泪涌出来，身子却热热地靠过去。最缠绵处，她是清醒的，清醒得有些许迷茫，自己的婚姻一路走下去，会到哪里呢？
她说：“亲爱的，答应我，别扔下我一个人走！”
他没再背张枣的诗，也没再说温存的话，他的身体强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身体，那似乎是个回答。林清秀理解为那是爱。
机票送来时，林清秀又吓了一跳：“怎么三张？”正在换衣服的一凯“哦”了一声，头也没抬说：“妈没去过巴厘岛，她也跟咱们一起去散散心，爸看店！”
林清秀的心里又落了一地冰碴儿，“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怎么了，你不同意？”一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清秀的脸上。林清秀无可逃遁似的，“不是，我是想，早知道你妈去，那就给我妈也买一张票，俩老太太也是个伴儿……哎，对了，亲爱的，咱们现在订也不晚吧？你打电话问问，能订就给我妈也订一张票，费用都我出！”
一凯坐在玄关处换鞋，嘴角咧了咧：“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妈和你妈能做伴儿？”
清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她倚着墙：“你什么意思啊？你能孝顺你妈，我就不能孝顺我妈吗？”
一凯换了鞋站起来，走过来拍了拍清秀的脸：“宝贝，咱出门，妈一会儿就到，别闹别扭啊，乖。下一次，下次咱专门带着你妈出去玩，去欧洲。这次真的来不及了，这时间也不赶趟儿了啊！”
门响了，吴淑敏打扮得跟撒切尔夫人出访似地站在门口，清秀别无选择，她只能调整心情招呼婆婆。心里想的是，真是够滑稽的，天下有度蜜月带着婆婆的吗？这次旅行算是毁了。吴淑敏却很高调：“清秀，你不会不高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不是上不了台面的婆婆，我跟着你们去，先说好了啊，不许什么钱都叫我花，咱们AA制！”
林清秀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心说：“随便吧！”
巴厘岛的七天，林清秀一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跟着夫人与大少爷出来游玩的跟班兼保姆。当然，跟班兼保姆是不用陪床的。这样想着，这场蜜月秀林清秀成了最旁观的人。
后来许久，清秀反省自己这段婚姻时，才惊觉感情这回事有时候就像陶瓷，一旦有了裂纹，第一反应就是煞费苦心地去修补，修补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才惊觉它早被自己修补得触目惊心。老妈之前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两口子的事儿，谁占了上风，下次还仍然会占上风，谁妥协退了一步，下一回，还理所当然是你往后退。林清秀退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有了后面的一步步往后退。只可惜，那时，林清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以为爱着那个人，做些退让，那是应该的。为爱做牺牲，有问题吗？
蜜月归来，清秀找了个旅游公司的工作。这一点，贺淑敏是不满意的。她的意思是让清秀到自己家里的体育用品商店工作，她说：“钱好说，我不会给你低于旅游公司的工作！”一凯也觉得与其给别人打工，倒不如回家来帮自己父母。清秀却不这样想，自古婆媳就是一对矛盾体，老妈和哥嫂的例子明晃晃摆在那。更何况，吴淑敏在家里的两个男人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老佛爷作风，嫁进门来，不在一处住，偶尔吃顿饭倒也相敬如宾。这凑到一起去，端了婆婆的饭碗，那情形可就难说了。跟婆婆搞不好关系，再影响了夫妻关系，得不偿失了。如果自己没能力，那也就另说了。自己读了大学，有本事找一份工作，况且，趁年轻，借着工作的因由还可以全世界走走，这是多好的事？
新婚燕尔，清秀跟一凯撒撒娇，发发嗲 ，下点功夫，一凯也就乐颠颠地去做老妈的工作了。
06
那恩一再追问林清水到底是怎么决定辞职的。林清水说了机关的种种不如意，也说了祝和平的拉拢，那恩脸上的疑云始终不能散去。她问：“没了？”“当然没了？那你以为呢？单位把我开了？”
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恩想知道顾西辞说她劝说林清水辞职的，这话有影儿没影儿。这话那恩不愿意直接问出口，问了，即便是有，林清水能承认吗？自然不能啊，还白白让他加了小心。
祝和平是林清水上大学时的下铺。上学时，此人就能力无限，天上的事办一半，地上的事全能力。那恩说过，祝和平就是林清水的反义词，他的浮躁与林清水的踏实完全是两极。林清水倒没觉得祝和平有那么不好。单说大学四年，跟祝和平混吃混喝就省了很多钱。
大学毕业后，同学如豆荚一样四散。很多人就不再联系了。倒是祝和平每隔上一段日子就拉上林清水喝顿酒，当然，林清水买单的时候也不少。尽管酒桌上，祝和平常常给一些名头吓人一跟头的人打电话，聊些不着四六的话，林清水还是知道这老同学混得并不怎么样。有钱时胡吃海塞，没钱了便如流浪狗一样穿梭在城市里，还要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有次喝醉酒，祝和平抱着林清水哭，鼻涕毫不客气地往林清水身上蹭，他说：“你知道哥们羡慕你吗？醒了，知道自己这一天要干吗，下班，知道家里有老婆孩子在等着你，哥们儿就想过这种日子！”林清水知道那是祝和平这些年来跟自己说的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祝和平有阵子红光满面的，兴冲冲地打电话来说他从一堆鱼眼睛里发现了一珍珠，他说，现在这年头拼的就是软实力，就是眼光，有眼光才能发大财。果然，他捧的那作家那一套在林清水看来写得不极不着调的书在祝和平的强力包装下，迅速窜到各大图书榜的前一百。当然，这也是祝和平跟林清水说的，说这话时，祝和平正在带着这作者全国108个城市签名售书。他兴冲冲地在电话里跟林清水描述签售盛况，林清水在这边揶揄祝和平：“一卖书的，108个城市签售，当自己是流窜犯吗？再说了，这108个城市不会是‘乡级市’吧？”祝和平全然不在意林清水的调侃，老朋友就这点好，照着彼此的软肋捶，不是打击报复看不起，而是亲密。
108个城市的签售没签完，那变成珍珠的作者便被更大的文化公司挖了去。祝和平倒也想得开，他说，咱这庙小，养不住大和尚。还好，哥们儿的眼光还在，还可以继续在鱼目中找珍珠。
这许多年来，能让林清水一直对祝和平青眼有加的是他对乔佑楠的一往情深。用那恩的话说，这是祝和平做的唯一靠谱却又无望的事。这些年，林清水跟那恩恋爱、结婚、生子，祝和平和乔佑楠却一直在原地踏步。乔佑楠出国、回国，有男朋友，失恋，祝和平都是见证人。林清水问过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说不知道，只是一个人在心里待了那么久，别的人很难走进去了。
一次喝酒，祝和平跟林清水讲过一件事。有次路过世贸天阶，看见一对保洁夫妻坐在台阶上，开心地望着头顶巨型LED屏幕上游过的鱼群。他们对面坐着许多喝东西的人，男的问：“你渴吗？”女的说：“这里的东西死贵的，可别瞎糟践钱了！”我走到星巴克买了两杯星冰乐，托服务生送到他们手中，并转告他们，有个陌生人希望他们永远幸福、甜蜜。祝和平抹了一下脸，说：“清水，你知道我多羡慕他们吗？这许多年，我就像阿甘一样，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我不是不想停下来看看头顶LED屏幕上游过的鱼群，我是害怕停下来，停下来一个人……我最害怕的就是过年过节，别人都一家人团圆，我回了老家，我弟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混得孤家寡人的，没劲，真他妈的没劲！”
林清水给祝和平倒上酒，“你倒是跟乔佑楠怎么着啊，好好谈谈，如果真不成，谁也别耽误着谁，该干吗干吗得了！”
“谈不了，谈了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谈，还有这么一丁点希望扯着，日子还能过下去！”祝和平的满脸悲凄让林清水很难过。他回家把这事儿说给那恩听，那恩问，他们俩到底差在哪啊？这些年，如果说乔佑楠真的跟祝和平没什么又不像，俩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把岁月给蹉跎了。
也就是这一点痴情，让那恩能放心林清水跟祝和平在一起。
祝和平知道林清水家里发生的事后，请他在五星级酒店吃了顿饭。林清水落座，说：“咱俩还贪这个虚荣干啥？”祝和平给林清水倒上红酒，说：“我这些年到处是朋友，但我知道，哥们真正有难，能拉我一把的没几个，你林清水算一个。”一句话说得林清水的眼热，他说：“别整《艺术人生》那路子，咱哥们儿不需要。”祝和平拍了拍林清水的肩膀说：“那天你在电话里说大娘的事，我一宿没睡着。换了别人可能会骂你混蛋王八蛋，但我不会，清水，我知道你，你不是那样的人。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就权当咱还年轻，遇着事糊涂。最关键的是老太太救了过来，以后好好孝顺咱妈！”
那晚，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但林清水是高兴的。朋友的好处就是遇到为难遭灾的事，你可以倾诉，可以把心里最见不得人的小私心拿出来晒，朋友给你最真心的开解或者是棒喝，心中的块垒顿失，比吃了健胃消食片好使。
分手时，祝和平塞给林清水一张卡，他说：“这点钱拿着，给大娘买点营养品，改天我闲了去看她。还有，清水，你要真觉得机关人际关系复杂，趁早出来，跟哥们儿一起混得了。吃海参鲍鱼我不敢保证，但哥们喝粥也绝不会让你饿着！”
就是这番话，林清水决定跟祝和平一起干的。那张卡上是五万块钱，正解了林清水的燃眉之急。清秀结婚，那恩跟林清水商量，怎么也得给两万，从前两万还不算什么，现在还房贷，还要给老妈付一些后续治疗的费用，每个月那点钱捉襟见肘。那恩说：“我联系了几个朋友，看能不能出去做个兼职。”
结婚时，林清水承诺一定要让那恩过上幸福生活的。可承诺太窄，现实太宽。贫穷进了门，爱情夺窗而逃，那微小的关于幸福的承诺落入现实的大海里，便无影无踪了。
从祝和平那张卡里取了两万给清秀结婚。清秀死活不要。清水说：“拿着吧，不然……”林清水哽咽了。清秀只好收下。
卡里另外的三万清水和那恩没有动，商量着这钱迟早是要还给祝和平的，暂时放放，万一有个急用也好渡渡难关。
辞职跟祝和平一起干，林清水也不是没做考虑，跟他混来混去，很可能仍然混不出个前程。自己到底跟祝和平不同，他光棍一条，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但以自己的资历，跟那些大学生去公司竞聘个什么工作，也不太现实。不如先跟祝和平干干，试试水深水浅，然后再做打算。
祝和平倒也慷慨，林清水进去就给了他个副总的位子，他给公司里的十几个人介绍时说：“这是我兄弟，我说的话可以不算数，他说的话必须全算数。”林清水先笑了，这是老总该说的话吗？
林清水的办公室在十六楼，从十六楼往下看，街上车水马龙，是另外一种繁华。
林清水的心里莫明地有些惆怅，那惆怅如同那一年，他一个人背着行李从望山村坐火车来北京时的一样。
这是个开始。
林清水在心里重新做了承诺：林清水，你要努力，让老妈幸福，让老婆幸福，让云朵幸福。
只是，幸福是太虚妄的感受，他真的给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