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寻觅一路奔跑,我们总在寻觅幸福的路上丢失了幸福,在寻觅爱的路上把爱弄丢……
01
一晃儿就是六天。
这六天在林清水来说,比六年还要漫长。
林清水嘴上一个泡连着一个泡。人像风干的腊肠一样,瘦了一圈儿。
林清水从顾处长办公室出来,小汪猫着腰凑过来,脸上的笑一团一团的,急切之情呼啸而出:“林科,这回……”
林清水自然知道小汪急切地想从自己的嘴里得知的是什么,但他只是不耐烦地瞟了小汪一眼,完全没有往日的谦卑与温和,林清水一条直线直直地问过去:“这期简报做好了没?”
小汪原本指望着从林清水口里知道个可以在晚上吃顿大餐的好消息,却像是来显宝的孩子,被大人问作业写完了没一样扫兴。他转身回去时,瘪着嘴小声嘟囔:“这还没变成林副处呢,就这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林清水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落到临近下班略显喧闹的办公室空间里,很多根生了针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奔向自己。
小汪红头涨脸地转过身:“林科,我没……”
怒火在林清水的身体里迅速集结,准备哗变。林清水攥紧拳头握:不就是个副处吗,至于为这一抓一把的小官蝇营狗苟吗?我今儿就翻脸发泄一下怎么了?大不了,不干了!
熄灭林清水一腔怒火的是顾处长。
顾处长从办公室走出来,抬眼扫了一下林清水:“有什么事吗?”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眼,林清水心里愤怒的叛军偃旗息鼓,自动归位。他甚至很习惯性地咧了咧嘴:“没事儿,我问问小汪简报做完没。”
生了尖的那些目光兴味索然地收了回去,想都想得见每个人心里的那一声叹息:日子过得太平静了,谁能搞点动静出来,激发一下大家的说话欲望都是好的。得,没戏!
林清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刚刚在于处办公室发生的事。
于处把材料扔给他,问:“这是你写的材料吧?‘规律’是怎么写的,你看看?还有,‘一夫一妻’你写成什么了?啊?”
林清水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他翻了下材料,看上面画着硕大的圈:‘规律’打成了‘规率’,‘一夫一妻’竟然打成了‘一天一妻’!还有好几处被黑线划着,打着大大的问号。
这几天,这材料自己能写下来已经算奇迹了。他试图解释:“处长,我……”
于处摆了下手,打住他的话,很贴心贴肺地说:“清水啊,我这是跟你关系不错,才跟你说些体己话儿!”
于处抬眼看了下办公室的门,林清水也抬眼看了看门,生怕那门被没眼色的拉开,那些体己话冠冕堂皇起来。好在,门关得严严实实。于处方继续说下去:“方副处马上就到点了,要有人顶上来,我向局里推荐了你,现在是个坎儿,八十六只眼睛都盯着呢!关键时刻一疏忽最终被人抓到把柄落马的不是没有先例,还有,分房的事很快也要落实下来了,这档口儿,千万不能有闪失,这材料要是交到大头儿手里,他再不过过目上会就念……清水啊,那丢丑的就不是你一人儿了……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闲话我不多说,你是聪明人……怎么这几天我看你那么心神不定呢?跟丢了魂似的,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好着呢!”林清水一口咬定。自己熬了八年,一个抗战都打过来了,到今天这步田地,什么事都不能发生!这是必须的。
机关里一个萝卜顶着一个坑。前面的萝卜拔走了,后面的人才能占上坑。自己由科提了副处,小汪才能向前走一步到正科。所以小汪才急吼吼的,其实,谁不急吼吼的呢?如果不是急吼吼的,那天怎么会对她发脾气……
嘴干,两只耳朵都像要蹿出火来一样。
快到6点了,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座位上活动起来,关掉电脑里的斗地主和开心农场,说话,喝水,伸懒腰。
明天再上一天班就是周末了,周末总是让人欢欣鼓舞,更何况这还是平安夜前的周末。几个小年轻的已经在电脑上讨论了一下午平安夜的安排。
在机关,这种洋节还是不能公开拿到台面上来讲的,古板的领导们会不喜欢。于是这个周四临近下班公开的话题仍落在报纸新闻上。
一个挑起话头说:“这世道啥缺德人都有,这老太太车祸住院,司机逃逸,都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了,怕是要成植物人了吧?亲戚家属集体玩失踪,良心都喂了狗了。”
另一个说:“你也看了那报道啊?真够可怜的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醒!你说身上也没个身份证,也没个手机啥的?”
再一个人插嘴进来:“说了呀,都没有,要有,医院不找,记者也早就找去了。没准就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呢,不然,那么晚,那么大雪,老太太一个人站在路边干啥?”
挑起话头的人说:“那司机也没抓到,说是路口的监控坏了。真是纳了闷了,一出事儿,这监控就坏!”
林清水的脑子“嗡”了一声,在众人的谈话时准确地揪出了几个关键词:“老太太”、“住院”、“植物人”,他的右手握了下左手,半站起身,却一时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只好说:“那谁,你们说的是什么节目?”
见科长问,小吴赶紧递过来一张当日的报纸,说:“林科,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啊?昨天《今晚大家谈》讲的就是这事,这老太太被车撞了,大概是司机打了120求救吧,然后逃逸掉了,老太太被救到医院,抢救了这些天,花了十几万,医院承受不了了,求助媒体寻找亲人……”
林清水的目光急切地与报纸来了个亲密接触,他贪婪地看着每一个字,仔细地辨认着报纸上晦暗不清的照片。照片上那位老妇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她瘦小极了,在那张病床上,无力无声无息像秋天飘落到地上的一片叶子,一点重量都没有的。林清水心像被熨铁烫了一样。无论她是睁开眼还是闭着眼,无论她身上被多少管子遮挡着,那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这些天除去上班时间,他都在寻寻觅觅,目光如探照灯般搜寻着她的踪影,丢了魂儿一样游走在火车站,保姆市场,抑或是走在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她自然不会来这样的地方。这地方的灯太亮,镜子太亮,她说,照得让人想往地里钻,她说,这城里怎么就那么干净呢?走到哪,都觉得自己脏到不行不行的。
走在人群里,林清水觉得世界是清晰的,遥远的,而自己是恍惚的,渺小的。
他给清秀打过电话,清秀说过几天来北京看云朵和老妈,清秀还让老妈接电话。林清水急忙遮挡过去,说老妈跟那恩去逛街了。他又给老家大良子打过电话,大良子还问大姑啥时回去,说前两天她打电话说想家了。
这世界上,她只可能去这两个地方,都没去,她去哪了呢?
腿麻得像根木头,不是自己的。人累得像要倒在某一处再不起来,可是,他还是这样走下去,不回家。那个属于他的家?哦,不对,暂时,它还是银行的。自己和那恩打过多好的算盘,机关里房子分下来,就把这套房租出去,租房的钱够还银行还有点小富余,日子就好过了,要给云朵买台钢琴,送她去学芭蕾……自己还打算着,如果房子大一点,怎么也给老妈隔出个卧室来,那样就不必跟云朵挤一起了……
可她怎么就走了呢,走得那么绝决,自己怎么就对她吼了呢,那酒,喝到人肚子里,还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林清水肠子都悔青了。
02
林清水结婚八年,她只来过四趟。这次,她来过年,她说:梦里都想着这小兔崽子。说这话时,她已经是个很弱很弱的老太太,再没有年轻时的霸气。她来前,林清水几乎是讨好地安抚那恩:“无论如何对她好些,家务活我都包了。上次你看的那件三千块的大衣,去买!”那恩瞪了林清水一眼:“林清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林清水赶紧讪着一张脸赔不是:“我这不瞎操心嘛,咱望山村谁不知道清水媳妇又漂亮又孝顺。小恩,我就这一个妈……”那恩的目光从韩剧飘到林清水的脸上:“谁有两个妈?”
她说的小兔崽子是云朵。她从来都不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云朵出生时,她在产房里高兴得直掉眼泪。弄得那恩不高兴,以为她盼孙子。那之后她无数次说她最喜欢女孩了。女孩是妈的小棉袄。那恩总是偷着撇嘴,私下里跟林清水说:“你妈能不能不这么虚伪?明明喜欢男孩,硬说喜欢女孩,太能装了!”林清水很讨厌那恩那样说她。但是惹怒那恩,只会让她更难过,所以,他选择沉默。
孩子小,也是会看大人眼色的。要么就是那恩教过云朵。云朵不喜欢奶奶,连手都不让她拉。她想亲亲云朵,那恩大呼小叫的,说:“人嘴最脏了,会有传染病的。”她就那样愣在那,看看林清水,又看看云朵,然后说:“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贵,我孙女也成金贵的孩子了,多好!”
那恩给她专门准备了一个碗。吃饭时,她挟给云朵的菜都被那恩挑着放到了桌子上。像她就是个病原体,不能碰不能摸。她在这个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的飞扬跋扈变成了小心翼翼。终于她说:“清水,给我买张回去的票吧,听不见松涛声,我睡不着觉。”
林清水安抚她,“妈,你别跟那恩计较,她就那个样儿。你没看她妈来,她说话也是那德行!”
她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想家了!”
当晚,林清水就跟那恩吵了起来,那恩哭着冲她嚷:“我怎么你了?啊?我怎么你了?”她便难堪到像个孩子,她一眼一眼剜清水,她说:“你这个不让我省心的小犊子,我说你什么好呢?小恩,没你事,你们别吵了,我不走了,我就在这过年。”
那恩不依不饶:“你别在我面前演戏,装老好人,弄得很明事理似的,背着我,在你儿子面前又来可怜兮兮那一套!”那恩从小就那脾气,生起气来口不饶人,连那里都怕她几分,这个林清水是知道的。但他知道又怎么样呢,她是婆婆,她从乡下来,落到了儿子的屋檐下。他若帮了老妈,只会战争升级。
她想哭,又不敢哭。她说:“小恩,你这样说,这让我没站脚儿的地方啊!”那恩摔门进卧室。林清水看到她欠着半边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他很想去抱抱她,只是,他已经是木讷到不知道表达的城里人,他只是说:“妈,别跟她一样,她被惯坏了。睡觉吧,啊!”
林清水一直不知道那个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北京没有望山村热乎乎的火炕,没有儿子儿媳妇贴心贴肺的暖心话,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有多孤单呢?
在寻找她的这几天,林清水心里一直懊悔无比: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晨呢?自己怎么就对着她吼呢?女儿重要,她就可以被忽视吗?老婆发了脾气,他就可以对她发火吗?真没多大事儿。都怪自己……
那天早上,林清水头疼欲裂,记不大清前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相信她不会生气离家出走的,生什么气呢,那恩的脾气就那样,云朵娇气得要命,就是云朵的姥姥带孩子,她也常常这事那事的。她来后,那恩和颜悦色说过不让她管孩子,也不让她洗衣服做家务。那恩的理由很充分,她说:“妈,你累了一辈子了,来这,啥都不用您干,你享享福就完了!”林清水知道她忙碌了一辈子,怎么能在家里干闲着呢,只是,她做什么那恩都看不中,摩擦也就样大大小小露头露脑。
林清水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从来都不是个受气包,她的泼辣全望山村人都知道,没人敢欺负她。那恩再怎么矫情,也是有文化的人,对她,总不至于差到哪去。她可能就是出去转转找不到家了。她不会丢掉自己的战场,做了逃兵的。北京这么大,她能去哪呢?
林清水一直这样想。
他出去在小区边上转了转,老头老太太在小广场上扭秧歌,练太极,撞树。白天白地的世界里,每一个像她的老太太林清水都认真看了,没有她,哪个都不是她。林清水去了小区外面的公园,到处是人,仍然没有她的身影。
上班时间到了,林清水的目光从人群里抽离出来。那天他没开车,挤了公交车。公交车上竟然有那么多坐车的老人。
冬日的早晨,他们不在温暖的家里睡懒觉,不在安静的屋子里吃早餐,他们穿戴整齐跟上班族一起挤公交,他们要去哪呢?一个年轻人不情愿地把座位让给一位大妈,嘟嘟囔囔:“这大雪天的,闲着没事出来挤什么,也不上班,不能晚点出来啊!”
大妈完全不示弱:“晚点出来?这还晚了呢!你到我这岁数,四点钟就醒,醒了空荡荡的屋子里连个人声都没有……”
林清水的目光虚了出去,她也很早就起来,起来里里外外收拾屋子。那恩就烦得要死,林清水也烦,现代人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谁早上不争分夺秒地睡觉呢!那恩在饭桌上拉着一张脸,林清水说:“妈,早上你多睡一会儿呗!”她很大嗓门地说:“你们城里人起得太晚了,这在咱村,一村子都鸡飞狗跳的了,农忙时都铲出两根垄去了!”
那恩把筷子放在桌上:“妈,你起来也没关系,能不能在屋里消停待着,你这屋里屋外一咣当门,谁能睡好啊?”
自那以后,早晨她再没出过声。有次林清水早起赶材料,看到她屋子里的灯亮着,推开门,看到她穿得利利索索坐在床沿儿上,就那样干干地坐着。那个清冷的早晨,林清水想到这一细节,不禁鼻子发酸。
还有,她打呼噜,打得山响。那恩说过一次,她竟然也不再打了。饭桌上那恩问过一次,她说:“这人到了城里,慢慢就适应过来了。”他和她也就没再问。现在想来,林清水的眼窝里汪了泪,这些,她到底都是怎么忍下来的呢?她到了城里的儿子家,做了客,被人嫌弃,她的心里该有多难过,他想过吗?
那天他不断地打家里的电话,希望突然家里的电话有人接,是她洪亮地“喂”一声。可是,铃声空寂寞地响着,没有她的声间。晚上他奔回家,闯进她住的屋里,他发现,她带来的蓝底白花的包袱皮不见了,她给他带来的那件羊羔皮棉坎肩也不见了,还有她那个老银镯子。
她来北京时,从手腕上把那个老银镯摘下来,献宝一样把它给那恩,那恩瞟了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又戴到手上。林清水知道那镯子是她过门时奶奶给她的。那些年,再苦再难,她都没动过卖它的心思。有天看新闻,有个人耳朵上的耳环被骑摩托车的给抢了。她便急急地把老银镯子摘下来,用手绢包了藏进蓝底白花的包袱里。可它们都不见,不单如此,她的所有的物件都不见了。
那个窗明几净的家里,就像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似的。
那个晚上,那恩牵着云朵的手进了家门,手里还提着菜,全然不知道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
那恩进了厨房洗了手,才想起出来问他:“妈呢?”
林清水的目光锥子一样落到那恩的脸上,他说:“这回你高兴了吧?”
那恩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林清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心忽悠了一下,问:“妈去哪了?上清秀那儿去了?”
“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东西都不见了!”林清水沮丧地堆在沙发上。屋子里的石英钟“咔嗒咔嗒”地响,卧室里云朵在看动画片,偶尔“咯咯咯”地笑。
林清水急了,拉开卧室的门:“笑笑笑,现在笑了,你奶奶在这,你就嚎个没完。”
云朵吓得哭了起来,那恩从林清水身边挤过去,抱住云朵,说:“你跟孩子喊什么?妈走了,你倒是去找啊!”
“我怎么没找啊,我这一天,腿都快走折了,上哪找去啊?她那么大年纪,她在这北京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林清水带了哭音。
林清水跟那恩翻了脸,翻脸了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说出来了。他说:“那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一直都没瞧得起。”他又说:“你找各种理由嫌弃她,就是为了赶她走不是吗?这回你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