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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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史迹之论次(3)

史迹所以诡异而不易测断者:(其一)人类心理,时或潜伏以待再现凡众生所造业,一如物理学上物质不灭之原则,每有所造,辄留一不可拂拭之痕迹以诒诸后。但有时为他种势力所遮抑,其迹全隐,浅见者谓为已灭;不知其乃在磅礴郁积中,一遇机缘,则勃发而不能复制。若明季排满之心理,潜伏二百余年而尽情发露,斯其显例也。(其二)心的运动,其速率本非物的运动所能比拟。故人类之理想及欲望,常为自然界所制限,倘使心的经过之对于时间的关系,纯与物的经过同一,则人类征服自然,可纯依普通之力学法则以行之。惟其不能,故人类常感环境之变化,不能与己之性质相适应。对于环境之不满足,遂永无了期,历史长在此种心物交战的状态中,次第发展,而两力之消长,绝无必然的法则以为之支配。故历史上进步的事象,什九皆含有革命性;而革命前革命中革命后之史迹,皆最难律以常轨。结果与预定的计画相反者,往往而有;然不能因其相反,遂指为计画之失败。最近民国十年间之历史,即其切例也。(其三)人事之关系既复杂,而人心之动发又极自由;故往往有动机极小而结果极大者,更有结果完全与动机分离而别进展于一方向者——奥储之被刺,乃引起全世界五年之大战争,并中国而亦牵率焉,谁能料者?中世方士之点金幻想,乃能引起近世极严密的化学之进步,谁能料者?瓦特发明蒸汽,乃竟产育现代贫富阶级之斗争,谁能料者?苻坚欲勤远略,遣吕光灭龟兹,光师未班而坚已亡;然而光以鸠摩罗什至长安,中国佛教思想之确立,自兹始也。明成祖疑建文逊于南荒,遣郑和入海求之,无所得而归;然而和率闽粤子弟南征,中国人始知有南洋群岛,海外殖民,自兹始也。苻坚之动机,曷尝有丝毫为佛教?成祖之动机,曷尝有丝毫为殖民?动机极狭劣,顾乃产出与动机绝不相谋之伟大崇高的结果,可谓大奇。然而何奇之有?使六朝时之中国国民无传受佛教的可能性,明代中国国民无移殖海外的可能性,则决非一罗什一郑和所能强致。即有可能性,则随时可以发动,而引而致之必藉外缘,其可能性则史家所能逆睹,其外缘则非史家所能逆睹也。

以上所述诸义,吾认为谈历史因果者,先当注意及之。吾甚惜本讲义时间匆促,不能尽吾言;且多为片段的思想,未经整理。吾所讲姑止于此。今当概括前旨,略加补苴,示治史者研究因果之态度及其程序。

第一,当画出一“史迹集团”以为研究范围——史迹集团之名,吾所自创,与一段之“纪事本末”,意义略相近(本末仅函时间观念,集团兼函空间观念;但此名似仍未妥,容更订定)。以严格论,史迹本为不可分的,不可断的;但有时非断之分之,则研究无所得施。故当如治天体学者画出某躔度某星座,如治地理学者画出某高原某平原某流域,凡以为研究之方便而已。例如法国大革命,一集团也;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九年之世界大战,一集团也。范围广者,如全世界劳工阶级对资产阶级之斗争史,可以画一集团;范围狭者,如爱尔兰区区小岛之独立史可以画为一集团。历时久者,如二千年前中华民族对匈奴交涉始末,可以画为一集团;历时暂者,如一年间洪宪盗国始末,可以画为一集团。集团之若何区画,治史者尽可自由但有当注意者二事:其一,每集团之函量须较广较复,分观之,最少可以觑出一时代间社会一部分之动相。其二,各集团之总和须周遍,合观之,则各时代全社会之动相皆见也。

第二,集团分子之整理与集团实体之把捉——所谓“集团分子”者,即组成此史迹集团之各种史料也。搜辑宜求备,鉴别宜求真;其方法则前章言之矣。既备且真,而或去或取,与夫叙述之详略轻重,又当注意焉;否则淆然杂陈,不能成一组织体也。所谓“集团实体”者,此一群史迹,合之成为一个生命——活的,整个的治史者须将此“整个而活”的全体相,摄取于吾心目中;然兹事至不易,除分析研究外,盖尚有待于直觉也。

第三,常注意集团外之关系——以不可分不可断之史迹,为研究方便而强画为集团,原属不得已之事。此一群史迹不能与他群史迹脱离关系而独自存在,亦犹全社会中此一群人常与他群人相依为命也。故欲明一史迹集团之真相,不能不常运眼光于集团以外。所谓集团外者,有时间线之外:例如“五胡乱华”之一史迹集团,其时间自然当以晋代为制限;然非知有汉时之保塞匈奴,魏时之三辅徙羌,则全无由见其来历。此集团外之事也。有空间线之外:例如“辛亥革命”之一史迹集团,其空间自当以中国为制限;然非知欧美日本近数十年学说制度变迁之概略,及其所予中国人以刺激,则兹役之全相终不可得见。此又集团外之事也。其他各局部之事象,殆无不交光互影。例如政治与哲学,若甚缘远;然研究一时代之政治史,不容忘却当时此地之哲学思想;美术与经济,若甚缘远;然研究一时代之美术史,不容忘却当时此地之经济状况。此皆集团以外之事也。

第四,认取各该史迹集团之“人格者”——每一集团,必有其“人格者”以为之骨干。此“人格者,”或为一人,或为数人,或为大多数人。例如法兰西帝国时代史,则拿破仑为唯一之“人格者”。普奥、普法战史,则俾斯麦等数人为其“人格者”。至如此次世界大战,则不能以“人格者”专属于某某数人,而各国之大多数国民实共为其“人格者”也。然亦自有分别:倘再将此世界战史之大集团析为若干小集团,则在德国发难史之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威廉第二为其“人格者”;在希腊参战史之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威尼柴罗为其“人格者”;在巴黎议和史一小集团中,可以认克里曼梭、劳特佐治、威尔逊为其“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史,以多数之革命党人立宪党人共为其“人格者”;民国十年来政治史,则袁世凯殆可认为唯一之“人格者”也。凡史迹皆多数人共动之产物,固无待言;然其中要有主动被动之别立于主动地位者,则该史迹之“人格者”也。辛亥革命,多数党人为主动,而黎元洪、袁世凯不过被动,故彼二人非“人格者”;十年来之民国,袁世凯及其游魂为主动,凡多数助袁敌袁者皆被动,故袁实其“人格者”也。

第五,精研一史迹之心的基件:——曷为每一史迹必须认取其“人格者”耶?凡史迹皆人类心理所构成,非深入心理之奥以洞察其动态,则真相末由见也。而每一史迹之构成心理,恒以彼之“人格者”为其聚光点。故研究彼“人格者”之素性及其临时之冲动断制,而全史迹之筋脉乃活现。此种研究法,若认定彼“人格者”为一人或数人,则宜深注意于其个人的特性。因彼之特性非惟影响于彼个人之私生活,而实影响于多数人之公生活。例如凡尔赛条约,沦者或谓可以为将来世界再战之火种;而此条约之铸一大错,则克里曼梭、劳特佐治、威尔逊三人之性格及头脑,最少亦当为其原因之一部;故此三人特性之表现,其影响乃及于将来世界也。又如袁世凯,倘使其性格稍正直或稍庸懦,则十年来之民国局面或全异于今日,亦未可知;故袁世凯之特性,关系于其个人运命者犹小,关系于中国人运命者甚大也。史家研究此类心理,最要者为研究其吸射力之根源。其在圣贤豪杰,则观其德量之最大感化性,或其情热之最大摩荡性。其在元凶巨猾,则观其权术之最大控弄性,或观其魔恶之最大诱染性。从此处看得真切,则此一团史迹之把鼻,可以捉得矣。

其在“多数的人格者”之时,吾侪名之曰民族人格,或阶级人格,党派人格。吾侪宜将彼全民族全阶级全党派看作一个人,以观察其心理。此种“人格者”以其意识之觉醒,觇其人格之存在;以其组织之确立,觇其人格之长成;以其运动之奋迅,觇其人格之扩大;以其运动之衰息,组织之涣散,意识之沈睡,觇其人格之萎病或死亡。爱尔兰人成一民族的人格,犹太人未能,犹太人民族建国的意识不一致也。欧美劳工,成一阶级的人格,中国未能,中国劳工并未有阶级意识也。中国十年来所谓政党,全不能发现其党派的人格,以其无组织,且无运动也。治西洋史者,常以研究此类集团人格的心理为第一义;其在中国,不过从半明半昧的意识中,偶睹其人格的胎影而已。研究史之心的基件,则正负两面,皆当注意凡“人格者”无论为个人为集团,其能演成史迹者,必其人格活动之扩大也。其所以能扩大之故,有正有负:所谓正者,活动力昂进,能使从前多数反对者或怀疑者之心理皆翕合于我心理。在欧美近代,无论政治上,宗教上,学艺上,随处皆见此力之弥满。其在中国,则六朝唐之佛教运动,最其显列。次则韩欧等之古文学运动,宋明两代之理学运动,清代之朴学运动,及最近之新文化运动,皆含此意。惟政治上极阙如,清末曾国藩、胡林翼等略近之,然所成就殊少;现代所谓政党,其方向则全未循此以行也。所谓负者,利用多数人消极苟安的心理,以图自己之扩大。表面上极似全国心理翕聚于此一点,实则其心理在睡眠状态中耳。中国二千年政治界之伟物,大率活动于此种心理状态之上,此实国民心理之病征也。虽然,治史者不能不深注意焉;盖中国史迹之所以成立,大半由是也。

第六,精研一史迹之物的基件——物的基件者,如吾前所言:“物的运动不能与心的运动同其速率。”倘史迹能离却物的制约而单独进行,则所谓“乌托邦”华藏世界”者,或当早已成立。然而在势不能尔尔。故心的进展,时或被物的势力所堵截而折回;或为所牵率而入于其所不豫期之歧路;直待渐达心物相应的境界,然后此史迹乃成熟物者何?谓与心对待的环境。详言之:则自然界之状况,以及累代遗传成为固形的之风俗,法律,与夫政治现象,经济现象,乃至他社会之物的心的抵抗力,皆是也。非攻寝兵之理想,中外贤哲倡之数千年,曷为而始终不得实现?辛亥革命,本悬拟一“德谟克拉西”的政治以为鹄,曷为十年以来适得其反?欧洲之社会主义,本滥觞于百年以前,曷为直至欧战前后乃始骤盛?物的基件限之也。假使今之日本移至百年以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满洲之入主中国;假使袁世凯生在千数百年前,必能如其所欲,效曹操、司马懿之有天下;然而皆不能者,物的基件限之也。吾前屡言矣“凡史迹皆以‘当时’‘此地’之两观念而存在。”故同一之心的活动,易时易地而全异其价值,治史者不可不深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