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景鸿的病房里,凌景鸿半躺半靠,陈忆守在一边,凌远在病床另一边守着,轻声问道:“爸,今天刚回来的结果,除了心激酶还略高,其它基本都正常了,再过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您觉得怎么样?”
凌景鸿点点头,道:“我天天躺着,可不就是睡了醒醒了睡,把你们都累坏了。小远啊,念初抱回来的那个孩子,好带吗?”
凌远一愣,勉强笑笑,“我这两天有个特别难做的手术,一直都没回去,我说找个保姆,念初又说不用,她毕竟是儿科医生,总比别人强些。”
陈忆插忍不住冲凌景鸿插口道:“你啊,都躺这里了,就别乱操心了。”她看一眼凌远,“你爸一大半心思都在你身上,关心多了就胡思乱想,天天忧心忡忡你跟念初。我看啊,他这病得有一半是自己愁出来的……”
凌景鸿尴尬地咳嗽:“你还是个医生不是?就算不是心脏科的,那也不能说后壁心梗是担心出来的,我明儿就找老肖把报告拿来跟你说道说道……”
老两口互相挤兑,凌远却是听了陈忆埋怨凌景鸿的话,迅速地先是低了下头,而后站起身去看监测屏幕,眼里在那一瞬间隐有泪光。
妇产科的办公室,刘茂然站在门口,用手指扣着门框,看着苏纯在大办公室里和住院医生们分巧克力吃。
苏纯回头:“主任,您找我?”
刘茂然:“有几篇文献有点意思,你拿去看看,对我们那个新的trial 有些帮助。”
苏纯点头,接过来,刘茂然看着她手里的糖,笑笑:“不会是喜糖吧?小苏保密工作做这么好?”
苏纯:“哦,是喜糖,不过不是我的,普外李大夫。夫人搞音乐的,美人儿,今天领证了。”
刘茂然微微眯眼,脸上神色古怪奇特,嘴角抽动冒出一句:“搞文艺的人,生活都比较乱,李大夫一表人才,怎么会……呵呵,找一个搞文艺的。”
苏纯猛地回头,旁边几个大夫护士也很惊讶,刘茂然却只是眼里仿佛带着愤恨地盯着那盒巧克力。
苏纯似觉不妥,低声叫到:“刘主任?”
刘茂然仿佛突然醒神,皱了皱眉,冲苏纯道:“这几篇文献用的临床队列的方法,你好好研究一下。”
说罢,刘茂然背手离开,一个年轻大夫伸伸舌头,往周围看看,悄声道:“刘主任好像特别讨厌搞文艺的女的,上回不孕不育门诊那个挺有名的钢琴家,托人送礼挂刘主任号,刘主任倒是接了,可转头就跟我说,这些搞文艺的女的,10个有10个是不检点的。别人念书时,他们偷偷摸摸去堕胎,别人生孩子时,她们排队来求怀胎。”
黄昏,李睿回到家里,一推门,就看到客厅迎面墙上贴着红色镶金的大双喜,他和许楠的合照,也重新换了相框摆在喜字下面的五斗橱上。
李睿心里一暖,换了鞋,快步走到厨房门口,许楠正在翻炒牛柳,侧头冲他笑:“我今天发神经——领证时你还伤没好,后来忙忙叨叨的,今天在超市看见红纸就……”
李睿从身后抱着她:“楠楠,其实我们还是该有个婚礼。”
许楠:“才不要,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我只想跟你一个在一起。”她嫣然一笑,“饭再有10分钟就好了。”
李睿:“我能做点什么贡献?”
许楠:“去换了衣服,一会儿多吃点,不许剩下。”
李睿一笑转身,这才发现饭厅的桌上,已经摆了3个凉菜4个热菜一个汤,桌子正中还有只小小花瓶,插了一只玫瑰。
普外科,郁宁馨值夜班,正从一间病房给个病人换了药出来,手里还拿着弯盘,远远看见一个患者家属陪着患者从轻症组办公室出来,而杨建新满面懊丧扶着门,无可奈何又失落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缓缓转身,往办公室里走。
郁宁馨站住,犹豫了一会,朝扬立新办公室走了过去。
杨建新愁眉苦脸地坐着,对郁宁馨道:“那个患者女儿在病房那么一说,本来没有想那么多的病人各个去打听,今天下午到晚上,来找我的患者就4个,除了一个暂时安抚住了,剩下有一个立刻要求出院,想去挂专家号,也说宁可等长点找个更保险的,还有俩既不放心又还不愿意等,我看是要找李大夫他们塞红包去了……”
郁宁馨安慰道:“您放心,领导他不会收的,肯定把您能说的话跟病人再说一遍。病人就这样,同样的话一个大夫说不信,俩大夫说多信点,仨大夫都这么说,就有种——既是他们都骗我,我横竖也找不着不骗我的人了,认命。”
杨建新让她一说逗乐了,然而很快又是愁云满脸:“李大夫当然不会让病人塞进红包去,但是……”
他一脸迟疑,却没有继续。郁宁馨瞧瞧他,想了想,坦然地道:“领导说了,什么新项目都不可能一开始就那么顺利,有问题是正常的,大家一起解决。他不是说场面话的人,不会一边这么说,一边嫌咱们没用。”
杨建新听见“咱们”二字,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郁宁馨,却见她一脸真诚,一时说不出话。
郁宁馨却已在思索,微微皱眉:“不过,确实也不能什么事都找他,咱们先自己想想办法……”
李睿吃完了饭,随手打开电脑查阅资料,打电话询问几个病人的情况,当听到冯渺的ast alt时,他脸上忧色越重,立刻道:“我现在过去一趟。”
李睿很快到了医院,走进平安病房,见孩子安然地睡着,李睿轻手轻脚地检查尿量,胆汁排放,各项监测指标,轻轻点头,把被子给他再拉了拉,刚推开门,却见凌远走过来,站住问:“怎么样?”
李睿:“非常好,不出意外,下周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凌远点头,冲李睿:“走,看看他妈妈。”说着朝最尽头的病房走过去,他脸色苍白,步子也有点虚,李睿犹豫一下,赶上去道:“凌院长,你今天还应该是休假时间。”
凌远:“我没事。”
李睿无可奈何又十分不认同地道:“医院的事病人的事别人的事你强横霸道,你自己——”
凌远打断他:“我自己的事我刚愎自用更没什么可说了,别啰嗦了,我不用你给我会诊。”
冯渺病房内,冯缈双目紧闭地躺着,显得毫无生机,她浑身插满管子,监视器上,心跳很乱,脉搏浅快。
侯宁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朱建华拿着片子,病历,一把血检结果,低声道“……现在肾功能的指标也已经……”
侯宁缓缓摇头,喃喃自语:“这究竟是因为排斥植入肝脏?因为胆道再阻塞?因为血栓?还是……应该做引流管造影排除胆道梗阻,然后CT确定是否肝门血管血栓?”他再摇头,冲王东,“再给凌院长打个电话……”
他说着转身,却见凌远推门进来。
凌远和李睿看过了冯渺的情况,来到看片室,片墙上插了40多张CT,MRI,X光造影片,大办公桌上铺满病历、检查。
李睿拿着四份连续出来的肝功能肾功能检查,一条条比对;凌远双手撑在桌上,定定地看着铺满桌的检查,如石化一般。
李睿终于放下手里的单子,刚要开口,凌远抬头道:“不太可能是排斥反应,看所有检查,植入肝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可能也不大。通知影像那边做CT,应该是因为吻合不顺利,阻断时间过长,之后又因为出凝血混乱,我们决定不上扛凝,肝门血管血栓了。”
李睿:“可是……”
凌远:“这我们之前也有准备,不用扛凝也是因为血栓的可能跟大出血的可能对等,但是大出血比再次血栓更难处理。”他说着直起腰,却是头晕目眩地晃了晃,被李睿抓住胳膊。待他眼前晕眩过去,刚要说话,李睿瞧着他,神色沉痛却语调平静地先开口道:“我建议保守治疗,尽量延长患者生命的同时,适量使用镇痛药物,减轻病人痛苦。”
凌远:“很可能是存在肝门静脉血栓,那么手术取栓之后,有可能会有改变。”
李睿:“手术取栓,只是理论上可行。且不说这个手术能成功的几率有多少,以她现在的状况,更大的可能是发生多器官衰竭,创伤性休克,肺水肿……就更不要说之后重感染乙肝病毒的几率,以及她这样的状况,万一再感染乙肝病毒,完全就是——”
凌远抱着双臂来回踱步,表情阴郁,打断李睿:“我不用你来跟我背书。”
李睿尴尬地住口,过了几秒,却又忍不住开口:“可是如果把她送上手术台,您觉得更大的可能是让她痊愈呢,还是……根本下不来手术台,连……这个春节都不能跟平安一起过了?”
凌远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望着李睿,一字字地道:“你不如说,如果我当时压根不给她进行移植手术,采取保守姑息治疗,她现在可能坐在平安床边,给他讲故事呢,也不用经历这番痛苦。”
李睿摇头,望着凌远,坦然地:“当时的手术,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而且当时,我们通过辅助检查,根本无法确知她肝门处的解剖结构已经完全破坏,粘连变形塌陷到如此地步,没道理不为她的生命尽最大的努力。”
凌远冷冷地:“但是结果呢?结果是判断错了。”
李睿急切地道:“以目前的知识和经验,我们确实无法在打开之前判断,而打开之后,你也已经竭尽全力没有放弃。哪怕是5年后3年后哪怕就1年后,因为病例的积累让……同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做更准确的判断了,我觉得对冯渺,即使有遗憾,也问心无愧。”
凌远:“你问心无愧,你怎么知道我也问心无愧?”
李睿一愣,还未说话,凌远语带嘲讽地道:“还是你觉得,如果我执意进行手术,然后还是没能成功,于是我就,问心有愧了?”
李睿愕然望着凌远,无奈摇头,深呼吸,继续努力说服:“咱们都为这个病例额外地付出了,但是这时候,还是得有点医生的理智吧?好,50%成功手术的可能,没有低估吧?然后呢,50%中,5-10%下手术台的可能性?然后,即使下来,熬过围手术期安然出院拥有5年可生活自理的可能?有没有千分之一?”
凌远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手抠着桌沿,紧抿着嘴唇,不说话,神色却是越发偏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取栓成功,她也挺过来了。医学上……也并非没有过一些很难拿检查结果解释的事实。”
李睿不满地看他,也带了执拗的神色:“我们是医生。有检查结果难以解释的事实,更有现有经验不够正确值得改进的地方,但是我们却必须尊重现有的医疗规范,这难道不是凌院长一贯强调的?”
凌远身子有些晃,抠着桌沿的手,手背血管清晰而狰狞。他神色固执而阴郁,缓缓地,一字字地:“安排CT,准备手术室。”
李睿也是急了,爆发地大声道:“你……凌院长,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标准?也好让我以后有所心理准备?你记得不记得多少次比这个出现奇迹的可能也许并不小的病人,你给他们说,病人不适合手术?你记得不记得,你怎么拒绝程明父亲的二次手术?你——”
凌远挑起眉峰:“好,我告诉你,当然不一样。这个病例,移植已经做了,现在继续,万一能成功,母子共同痊愈出院,那么这个决定,就不是现有经验的局限,而是我正确的判断,正确的选择,这就是新城第一例成功的劈离式肝移植。而就算不出意外地她熬不过去,”他耸肩,嘴角挂着个嘲讽的笑,说不清是嘲讽李睿还是嘲讽自己,“那么就是一例失败了的,劈离式肝移植的尝试,如今你认为的“问心有愧”的继续,并不能让失败变得更加失败。”
李睿愤然地冲凌远:“是让自己安心重要,还是别人的评价重要?”
凌远神色倨傲:“我有什么不安心?”
李睿深呼吸,努力想要平静情绪,继续劝说:“对平安母子,咱们从一开始就付出了更多努力,确实更难面对现实。但是现在,你真就觉得,如今让她为了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而再麻醉,再开腹,再经历一次恐惧和痛苦,尤其是可能减少最后一点跟孩子一起的时间……是值得的?”
他停了一会儿,深吸气,极诚恳地慢慢地一字字地道:“凌院长,我做过icu病房的病人,那种感觉真的难受,当我腹腔内感染,有可能要二次手术的时候,我确实……心里是怕的。但是为了之后更好更长地活,我努力克服,你不懂当时那种……那种恐惧。可是,如果之后的希望根本是渺茫,那为什么要让病人经历这样一遭这么?!”
凌远脸色灰白,闪过极痛楚矛盾的神色,才要说话,正在此时,金副院长出现在门口。
金副院长来找凌远是因为朝阳社的记者谢小禾他们提前来了,跟他说的是:“您看这个例子,多好的宣传材料,大明星捐资帮助跟自己去世父亲得同样病的坚强母亲,海归专家凌院长抱病手术,进行的是本市第一例一个供肝两个受体的移植手术,而供体,是生前自愿捐助!等周一发布,多少媒体会抢着跟进,我们跟第一医院可一直是一家人,报的全是正面的,这次还不给自己人一个方便抢个头条?”
金副院长无奈地道歉:“哎哟,这次找你们来做报道,本来就是凌院长当时还在手术室,我没有请示就先斩后奏,想着移植中心的剪彩就在下周嘛!可是……我今天上午跟他提起的时候,他很不高兴,我好说歹说拿移植中心剪彩的事儿出来说,他还是没说一定可以,只说周一再说。”
但对方只是笑:“移植中心下周剪彩,凌院长又是首席专家,更是咱们国家首屈一指的移植专家,这么好的新闻,凌院长能不肯?再说了,不要那么保守,凌院长哪有过失手啊?他做的手术,肯定没问题。他觉得不稳妥的,能做吗?”
他也只好带着他们来找凌院长:“本来安排了下周一,移植中心剪彩时,做一个关于小平安母子手术的报道,您看朝阳社的人现在来了,咱们跟他们关系一向特别好……”
李睿听着,神色间先是一呆,随即,微微眯起眼,盯着凌远,目光里有着不能置信的愤怒,凌远原本要说话,这时与李睿目光相对,先是不解,随即仿佛明白了,神色间嘲讽愈浓,朝金副院长摆手:“这个宣传是要做,但是今天不行,患者可能要二次手术。这样吧,您陪他们吃个饭,”他停了停,微笑,“该打点的,打点打点,让他们找对时候说话。”
金副院长愣了下,点头,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