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一步步地走下楼梯。
耳边，挥不去赶不走的，是方才两人说话时林念初那一句句心灰意懒的话。
她说：“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告诉你，除了让你也提前不开心，再挣扎一下是否需要立刻回来，多半还是要先完成工作，然后心里更愧疚之外，还有什么用？”
他对她说：“孩子还会再有的，念初，也许，你已经不适应在国内的生活，我陪你回美国……”
而她只说：“你何必呢？你根本不需要我，我能给你什么？除了麻烦。可能，我只是不适合跟你一起的生活。分开对我们两人，都好。”
他听到那句分开已经有点着急：“不适合跟我的生活？活到这个岁数，你我已经有1/3的时间是夫妻，有一多半的时间在相爱！”
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她说：“其实，我一直再回想从前，年少无知的玩笑，年少无知的坚持，糊里糊涂地就做了夫妻。”
他沉默许久才问出：“你把你和我的一切，最终就归结于——年少无知，糊里糊涂？”
之后？没有之后了。
凌远停在了但愿楼门前，那一声由他自己撞上门的沉重声响，似乎不断地在重复地砸在他耳鼓和心上。
他抓着门框站着，似乎是不愿意迈出这一步似的，在门口站得如同石化。身子靠在门框上，一贯挺拔的肩背，似乎是畏寒地微微瑟缩。
年少无知的玩笑，年少无知的坚持。
他涩然地重复这句话。
他抬起头，眼前只有漆黑的夜色。可是，他努力地透过这样的夜，朝着老宿舍楼后，医学院的方向，望过去。
医学院就在老职工宿舍楼后，而原来的学生宿舍，也不远。
……
那天他又去女生宿舍传呼她，一向要面子的林念初，对于这位三天两头来此报道的，年纪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比自己高了6级的师兄，已经头大如斗，从楼门口出来的时候，那张好看的脸，带着恼火又带着无可奈何。
凌远：“喂，林念初！”
她警惕地又无奈地回答：“你又要干嘛啊？你就不能换个别人去耍吗？你那么多鬼主意，老骗我一个你不嫌烦吗？！”
凌远：“都说了，弱水三千，我只——”
她只能打断他：“又来了，你又来了！行了，你今天是想让我给你抄手术记录啊还是帮你打晚饭？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凌远大笑道：“吃饭不行，手术记录你写的还不够我改。这样吧，我要参加系统的文艺节，想找人一起演布偶小品，你跟我一起。”
林念初惊讶又生气地说到：“你好端端地又参加什么文艺节？！你不是要转博考试吗？！”
凌远笑了：“你果然关心我！但参加文艺节，是响应学校号召，要做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新医学生，不能当书呆子！我写的这个童话，正适合你和我来演。”
凌远身子倾靠在门框，嘴角却带了个柔和笑容，仿佛是回到了排练那个布偶小品的时候。
老旧的团委大厅，简陋的桌子椅子，好看得让整个老旧的屋子都亮堂起来的女孩子青春的脸。
小狐狸奥米多（凌远）：喂，卡尔卡拉，我们走。
小鸡卡尔卡拉（林念初）：奥米多，你是个狐狸呀，我怎么可以跟一个狐狸一起去旅行呢？
小狐狸奥米多（凌远）：有我这只最聪明的小狐狸和你在一起，你这个笨小鸡，才能安安全全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大海和高山！
小鸡卡尔卡拉（林念初）：可是，你是狐狸呀，你走得饿了，会吃掉我的。
小狐狸奥米多（凌远）：我是一个最喜欢你的狐狸。我会保护你不让其他的狼和狐狸欺负你去看山和大海的路好远，可是如果跟你一起走，就算最后走到，发现山和大海跟我们这里的沙丘池塘没有区别，但是那么久的时间，都跟你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啊！
……
凌远微笑着，然而突然，方才林念初的话再度响起——“当年年少无知……”
凌远的脸扭曲抽搐，弯下身子，握拳抵住胃部，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手机却响了起来，他听了一会儿，沉声道，“我马上过来”。
凌远和韦天舒站在李睿床边，凌远眼神忧虑，声音却平淡。
凌远：“当时情况比较复杂，现在，肇事的几个人已经被拘留。”说到这里他看李睿一眼，有些忍不住的恼火，接着说到，“你可真是以德报怨，那孩子都交代了，废料车是他们推的，肩膀那一刀是他砍的，你倒是把他推开了。”
李睿声音微弱：“小郁呢？”
凌远：“她没事。”
李睿仿佛松了口气，来回地动眼睛，似乎不能适应。
凌远：“暂时的失明，是因为脑袋里的血块，明天九院的邹主任会过来，很大可能是可以吸收的。”
李睿：“嗯，但是如果不能吸收，我的情况，恐怕不能短期内手术对吧。”
凌远嘴角抽动一下。
韦天舒：“小睿，不用考虑这些了，就安心当病人。”
李睿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当病人的感觉……真糟。不过，呵，已经比其他病人好了很多，有你们俩亲自手术和管床。”
凌远刚要说话，李睿继续。
李睿：“我爹妈要是求你们，想进来陪我，就……就跟他们讲规矩，就说会增加……增加感染机会。别让他们看见我这样……还有……我的情况，别跟我爸妈说那么多可能。我心里明白的，别跟他们说，我妈血压高，心脏也不好。”
韦天舒：“你放心，就都我做主。”
李睿：“有什么……都拿来给我自己签字。”
韦天舒：“放屁！这个当口谁跟老子说规矩老子扇他耳光，你也一样！”
凌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睿失去聚焦的双目却再次转向凌远，问：“小郁呢？——我是说她，现在呢？”
凌远皱眉道：“我没太注意，你要找她的话……”
李睿：“让她来……让她来ICU做我的管床大夫。这几天，就在这里好了。”
凌远迅速地打量他，却并没追问理由，只干脆地：“行。”
李睿费力地喘息一阵，想要解释，凌远已经平淡地开口：“出这么大的事，她这种性格，我正怕她继续闯祸。老实在这里倒是踏实，我也好跟她爹交代。”
李睿有些急地道：“她最近很好，越来越好，这次也不是她错，不要跟她爸爸……”
凌远打断他：“你休息吧，哪儿不舒服，让护士直接找我。”
他说罢站起来，走出病房，金副院长已经站在楼道口等着他，待他走过来跟他一道，往办公室走，边走边跟他说他出国期间医院各项院务工作。
俩人一路回到凌远办公室，金副院长把抱着的文件放到他桌上，凌远坐下，开始闷头看文件，签字。金副院长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继续说：“……期间来了两个小组的同志，来突击考核我们的门诊流程、住院病房管理，都比较满意，我想这是绩效改革试点项目和电子病例系统试点项目提案终审之前综合考核的一部分。”
凌远“嗯”了一声。
金副院长：“韩村肺栓塞产妇，很遗憾……大家尽了这么多力，阴差阳错，居然是这个结果。这件事病人就是不来闹，我们也要了解清楚，尤其，”他瞧凌远一眼，“这事在妇产科影响很大，大家都在议论。坦白说，秦大夫是为病人好，但刘主任是公事公办，现在闹得这么僵，刘主任也十分为难。”
凌远摆摆手，淡淡地道：“既然公事公办，有什么好为难。”
金副院长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想了想，却也没继续说，只拿出一份文件夹：“这事儿最大的收获是让咱们有个最生动的例子，来让全院临床医生强化医保政策学习。”
凌远点头，翻开文件夹浏览了一会儿：“这次的资料做得特别简洁有条理啊。”
金副院长：“主要是苏纯做的，这孩子，做事太有分寸了。”
凌远只是眉毛跳了跳，继续翻看文件夹，金副院长在一旁，犹豫一会儿，低声说：“系统宣传部门的两个记者，今天下午想跟林大夫谈谈……”
凌远拒绝：“不行，念初不舒服。”
金副院长搓着手，为难地道：“我知道念初她……可是你看，处分也处分了，林大夫委屈也受了，全院都通报了，职务也撤了，到了这份儿上，何不让别人对你彻底无话可说无可挑剔？”
凌远“啪”地把手里的笔拍在桌上，怒道：“挑剔？！挑剔什么？我谋私？”他噌地站起来，“那个我老婆“疏忽职守”的孩子，现在健健康康地出院了，那是我老婆从0呼吸0心律抢救过来的……没了的是我的孩子！挑剔？除了我老婆我……我孩子，谁******有资格挑剔我？！”他神色阴郁，仿佛极力压制，金副院长难受又尴尬地瞧着他。半晌，凌远缓缓低头，继续看文件签文件，直到敲门声响，凌远说了声“进来”，杨建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