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的车开进门,转了一阵,终于找到个车位停下。
他下来,从后备箱提了几个大购物袋,走进楼门。
林念初正蜷在床上,抱着电脑敲一篇文章,床边书桌上是空了的方便碗面。
开门声。
林念初抬起头,凌远提着购物袋进来,走到她跟前,她才要说话,他开口道:“我给电器城打电话定了冰箱、洗衣机和一些零碎必备的电器,他们这两天会陆续上门安装好,你反正……手术完该卧床休息,也不该四处乱跑,就在家好好休息,到时候开个门就好。附近肯送外卖的餐馆电话,我发你邮件了。”他把购物袋放下,道:“给你买了一点必需品,包括水果。”
林念初瞧瞧他,低声说:“你也不用给我操心了,我其实这么多年——”
凌远抢白道:“这么多年?你我虽然两地,但是到哪一个新地方不是我给你租好房子安排好一切,把每个月自动支付水电煤气的帐户设好?你自己管过一次账单,就忘记交水费,被人停了水,还是我给你在网上订了宾馆,发给你地图……”
林念初有些恼了:“以后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活到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她抬头)你家的钥匙我没有拿,给你放在床头柜抽屉了。”
凌远脸色蓦然苍白,失神地重复:“我家。”他猛地把手里的钥匙丢到她面前,下巴扬起来,脸上的神色痛楚而倨傲,“好,我不再来打扰你,什么时候这层法律关系碍你的事了,你就直接向法院起诉好了!”
他说罢,转头大步走了。
一声关门巨响之后,林念初愣愣地望着门的方向,伸手,把凌远丢下的钥匙轻轻拿起来,抓在手里,越捏越紧,而后,抱住膝盖,把头埋了下去。
凌远回到家,把衣服丢在沙发上,在沙发上就和衣躺下,本来闭上了眼,突然又坐起来,目光落在丢在墙边的行李箱子上。
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箱子,从中拿出系着嫩黄绿色宽绸带的几个半透明纱质礼物袋,里面各自都是小婴儿衣服、鞋子,两个柔软的kaloo小熊,肚子上带着柔和颜色的夜灯,另有个记忆海绵的孕妇专用腰枕,两条质料柔软的孕妇裙子。
他拿出这些东西,箱子空了一小半。
凌远把这些东西堆在床上,慢慢地把脸孔埋进去。
郁宁馨看着体温表,表情略放松了些,低声对李睿道:“温度降下来了些,抗生素治疗应该有效,等一会儿新的血检结果回来,我念给你。现在觉得怎样?疼吗?”
她看着他干燥裂开的嘴唇,拿了面签轻轻擦拭。
李睿却问:“她有……再来电话么?”
郁宁馨咬了咬嘴唇,神色悲伤,却是镇定地答:“我一直都没离开这里,不过我跟护士们都说了,如果她再电话来,别跟她说你受伤的事儿。”
李睿点头,有些放心,又有些失落,半晌才道:“我睡不着。”
郁宁馨在他身边坐下来:“那我陪你说说话。”
李睿呆了一会儿,开口,神色很是迷惘:“我想,我可能真是个特别无趣的人,跟她确实相隔太远,但我是真喜欢她,特别喜欢,从第一次见,她为了给个流浪猫治伤,钱不够,就要把当时她唯一值钱的东西,那把她妈妈留给她的琴,当给兽医院……”
他缓缓讲述,自己,随着回忆,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之前。
李波牵着条德国牧羊犬从电梯下来,往兽医院的前台走。
前台,许楠正在跟兽医院的护士说话。
许楠的背影纤细苗条,正手忙脚乱地把背在身上的小提琴琴盒解下来,打开,把里面一个半旧钱包里所有的钱都倒出来。
里面有一张100块的,几张10元,剩下却都是硬币。
许楠紧张而笨拙地数钱,把所有钱推给护士:“我现在只有这些,你先拿着可以么?”
护士抱歉地道:“对不起啊小姐,我们这里收费已经是低的,可是……你这差得太多了。”
许楠:“我会筹到钱的!我下周就发工资,一定一分都不乱花,我还可以去问有没有人找我做家教!求你们,先尽力救它们!”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琴往护士一推,“这把琴总能值几千块的,押给你们,我去筹钱!”
护士愣怔之中,女孩子已经转头,大步跑出去。
李睿朝护士台走过去。
许楠在门口站住,看看公共汽车。
这个时候,李波抱着她的琴,手里还抓着她刚才那一把零钱。
许楠往对面车站走过去,李波赶紧赶过去,赶到她旁边,想叫,不知道如何叫,想伸手拉她,突然见她回过头来看自己,阳光照在她晶莹得白玉一样的脸上,仿佛一个发光体样剔透,李波竟是一呆,不好意思地缩回手。
许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的琴?”
李波:“你拿回去,还有你的钱。”
他把那一把钱递给她。
许楠怔了怔,随即急得倒退,不肯接:“这琴真的是值钱的,是我妈妈生前最好的一把琴,她曾经拿这琴去国外演出。有人出几万想买,还有专门倒琴的人——”
李波:“你别急啊,你听我说……”
许楠:“要不,现在就去就去旧琴行去估价?可是先给小猫治病好么?这琴真的质量音色特别好!”
她忽然一扬眉毛,把琴盒拿过来,打开,拿出弓子,拧紧,夹上琴,略微试音,然后冲着目瞪口呆的李波说到:“你不信的话,我拉个熟悉的曲子给你听——”她想了想,一扬头道,“欢快点的,就……《新疆之春》好了!”
许楠说罢,长发一甩,扬起弓的一瞬,《新疆之春》欢快的旋律已经从弓弦间跳跃而出,周围匆匆而过的行人,甚至自行车,都停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楠。
医院门外。
许楠依旧如几小时前一样,紧紧盯着医院的大门,却不敢走过去。
她的手机响起来,她看见号码,激动得眼睛瞪大,立刻接起来,嘴唇哆嗦着还没说话,却听见里面李睿的声音——
李睿声音低弱,却是脸上映着个温柔笑容,仿佛回到与许楠甜蜜的时代——“……她为了证明她的琴确实很好,就站在当街,扬起弓,拉了一首我至今不知名字的曲子。当时是下午,阳光很好,她晚上有演出,穿了件雪白的衣裳,真的像小仙女一样。”
郁宁馨静静地坐在一边,手里,握着李睿的电话,将电话对着他。
许楠紧紧握着电话,电话里是李睿,时而咳嗽,语声微弱,还夹杂着仪器的声音,郁宁馨提醒他休息一会儿的嘱咐。
路面上,更是车水马龙,喧嚣异常。
而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住李睿的微弱但是坚定的声音——“……我从小,家里的规矩异乎寻常的严格,是不可以做一点不对的事的。我习惯了,却也有点乏味,总觉得,如果不做个对的孩子,就不配让父母爱我。也许心里也是叛逆的吧,所以对我父母喜欢的女孩子,我都本能地挑出无数毛病……而许楠,她跟我确实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一切都不同,但是,说不上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她,跟她一起的一切,都特别舒服,不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在她那里,没有对错,只有喜欢不喜欢,而我,是她喜欢的人……”
李睿脸上出现了痛苦和茫然的神色:“我真的是太自信?我的感觉,其实是错的?我到现在也不能在心里相信,她说,厌倦了跟我一起的生活。她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让我觉得,我不用对,不用好,只要是我,她就一定会开开心心地喜欢,跟我一起……”
他说着,剧烈地呛咳起来,郁宁馨把电话丢到一边,轻轻将他身子垫高,如同哄小孩一样:“好了,好了,已经聊了太久,先休息。你的感觉一定没错,你这个傻瓜,就是没有谈过恋爱,不懂的女孩子,都是要闹闹脾气哄一哄,才不是真心要跟你分开。”
李睿茫然地问:“是吗?”
郁宁馨把他身子放平,一回头,却见到大玻璃门外,跑得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许楠,她冲她略为致意。
郁宁馨领着许楠换了隔离衣,将她带进了icu病房,李睿此时已经睡着,郁宁馨轻轻拍许楠肩膀,在她耳边说:“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按那个铃。”
她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许楠坐在旁边,怔怔地望着李睿,大概过了不到1小时的功夫,李睿嘴唇轻动有些痛苦地辗转,许楠握住他手,轻声叫到:“小睿,小睿。”
李睿脸上显出惊喜表情,脱口而出:“楠楠!”随即却仿佛清醒过来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又做梦了……小郁,现在几点?新的血象检查,出来了吗?”
许楠不语。
李睿:“小郁?”
许楠极低声地道:“我帮你去叫郁大夫。”
声音很轻,然而李睿听见,如同被击中了似的,整个人僵住,当许楠站起身,李睿几乎是用尽全力,输液的手,去循着声音抓向许楠的方向,手背的输液针被扯掉,在手背上漫出了鲜血。
许楠惊叫一声,连忙抓着他手,李睿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到手背的疼痛,只是伸手抚摸她的脸颊、鼻子、嘴唇,终于哽咽地道:“楠楠,真的是你。”
凌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终于坐起来,拿了包藕粉,在厨房用电热水壶烧水,转头,看见两个巨大的玩具纸箱,他走过去,撕开了第一条封箱子的透明胶带。一件一件把火车的配件拿出来,开始装这个火车玩具。
外面的天色由墨黑转淡,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凌远装上最后一片轨道,将电池,装进了遥控器。
玩具模拟山城已经全部搭好,占据了几乎整个客厅的空间,小火车隆隆地爬坡、下山、过桥、钻山洞、穿过高山和平原。
凌远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旁边的地上,扔着组装火车用的各种工具,以及一个已经满了的烟灰缸。
凌远手里把玩着一只没有信子的银铃,侧耳听着小火车的声音。
凌远慢慢和上眼,终于米糊过去。
天还没有亮透。
两辆救护车鸣着刺耳的呼哨,红灯闪烁,在环路飞驰。。
两个急救人员一个在调整输液速度,一个在紧张地观察监测屏幕上的生命体征,照着氧气面罩的患者,胸前的衣服被血染了,还有血从嘴里,鼻子里冒出来。
车尾,双手合十闭眼祷告的年轻男子正是明星程明。
另一辆车里躺着的是之前找苏纯检查的孕妇小文。
孕妇小文头部已经变形,血肉模糊,双手抱着肚子,双腿蜷着,她的腹部并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