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纯在护士台填写一份检查单,刘茂然经过,叫道:“小苏。”
苏纯放下笔回头,看见刘茂然站在自己背后,略躬身道:“刘主任。”
刘茂然赞许地上下打量苏纯道:“我来的时间不长,但是每一次看见你处理不同的病人,都是由衷欣赏,连我这个主任都有些惭愧。”
苏纯:“谢谢主任,我因为在现场,能看到具体情况比较急,主任是四线值班,又对我还不十分了解,自然不可以贸然判断。”
苏纯说得很认真,只是脸上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色,十分平淡自然。
刘茂然饶有兴趣地看着苏纯道:“小苏啊,恰好凌院长让我准备提前给你主治考试,我翻了翻你的履历,想问问你,以后的专业方向,有没有做不孕不育这方面的打算?你的个性能力,以及在国外做博士后时的经历,都非常适合,只不过,”他瞧着苏纯,很理解地说,“廖主任是妇科肿瘤方面最出色的专家,在高危妊娠危重症抢救上的成就也非同小可,我想也许你更想女承母业。尤其是……”他抱起双臂,一脸遗憾,“我这方面,相对其他临床医生,科研偏多,绝大部分是门诊,择期操作,可能啊,还真少了一点点生死线上抢救病人的成就感。”
苏纯微笑:“治病救人,哪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让多年不孕的妇女生了孩子,比救了她一命还重要。而且,生殖医学是医院最大的赚钱项目,是妇产科,甚至全院给贫困患者减免部分欠费的来源。”
刘茂然哈哈大笑:“那么,我可认真考虑让你来做新的基金中核心科研项目的负责人选喽?”
这时陈翰语正匆匆走来,突然见刘茂然满面笑容与苏纯相谈甚欢的样子,一愣,又是紧张,又是失落,随即走过去道:“主任,昨天门诊的那个病人……”
刘茂然看见她,微微皱眉,摆摆手,苏纯合上方才填写的表格道:“主任,我去交个表。”
刘茂然微笑点头,回头皱眉看看陈翰语,往办公室走,陈翰语跟上道:“主任,那个病人还是想见您一次,您如果亲口跟他推荐育华医院的主任……”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刘茂然办公室门口,刘茂然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关上门之后并没有往里走,陈翰语只好也在门边站着,有些不安地瞧着他问:“刘主任,能不能中午让患者来一趟,您跟他就说一句……”
刘茂然打量陈翰语,扯动嘴角:“全国各地挂我号的人,绝大部分是挂不到的,如果都让我推荐去哪里看,每个人都要让我说一句,那我就真的不用做其它事了。”
陈翰语尴尬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刘茂然转向她,眼皮垂下,而眉峰抬起:“小陈啊,我可没向患者说,让她去育华看病,也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非常想进入咱们的生殖中心,但是坦白说,论能力、资历和潜力,”他耸耸肩,“你现在还是差一些。虽然我很同情你——廖老师在你毕业前夕突然去世,被指定的接手导师,秦主任又特别不看好你,所以想帮帮你,可也没说让你越过能力超过你的同事先进去,对不对?”
陈翰语愣怔地点头。
刘茂然:“所以呢,我就是跟你聊聊,给你出些主意,就比如用业余时间去育华这种中心做一些工作,经验有提升,经济上也不错。至于你究竟要不要这么做,尤其是之后的问题,那就是你自己的决定了。小陈啊,不是我说你,做事上,不要这么没头没脑,一惊一乍,以后多跟苏大夫学学。”
刘茂然说罢看了看门,笑了笑。
陈翰语脸上通红,却也只好说了声“谢谢主任”,推门出去了。
凌远从程明父亲的病房走出来,程明追出悲愤地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答应给我父亲做手术?”
凌远不答,摇头。
程明崩溃地:“你觉得自己冷静吗?这是冷血!拿手术刀的人都如此冷血?还是你们都从来没有失去过血脉至亲?!”
凌远表情木然地穿过楼道。
他的眼前,来往着医院的护士医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招呼他“凌院长”。他轻轻点头,眼前白晃晃的浮现回忆画面——
四处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医生的白衣,床上盖在双目禁闭的枯瘦女人身上的白色被子,白衣的医生拿着ct片子跟凌远交代:“肝部的肿瘤从片子上已经三期,肺部也有了转移,腹水已出现,呼吸衰竭。”
凌远哑声地道:“我们可以尝试肝大叶切除术,肺部先行化疗……”
医生悲悯地瞧着他,只低声:“小凌。”
凌远抱头:“她最近的狂躁已经开始好转,我还以为……能让她过几年安心舒适的日子。”
医生:“现在看来,不排除是其它疾病发作的结果,更可能是,也有了脑转移。小凌,你应该明白的,她这样每天都生活在精神上的莫名恐惧中,再加上身体的痛楚,很受折磨。”
凌远不再说话,走过去,坐在那张病床上,白色的棉被外面只露着她枯瘦的脸,一只布满老人斑又因长年体力工作而粗糙变形的手,手中紧紧地抓着那个总抱在怀里的塑料娃娃。
凌远抚摸她抓着娃娃的手,终于俯身,把额头贴着她的手背,低声道:“你这辈子太苦,下辈子,幸运一点,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带的孩子。”
……
凌远木然地在楼道窗前站住,望着窗外。
窗外不远处,翻新成了花圃。在16年前,曾经是男住院医生宿舍。
那时候他跟林念初,还是没有真正承诺过婚姻的恋人。
那天是他从精神病院回来,就开始发烧,却还是一台一台地跟手术,直到韦天舒把他强押回了宿舍。
他蜷在床上,额头上被韦天舒敷了冰袋。
门打开,林念初提着一大包橘子进屋。。
韦天舒迎上去低声道:“下午在手术室,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回来逼着他试表,39度8,就是不肯去医院。”
林念初:“我请假了。你忙去吧。”
韦天舒点头离开,林念初关门走过来,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彤彤的桔子,扒开,拿起一片,又把半透明的那层嫩皮也小心撕开,把最柔嫩的桔肉,喂进他嘴里。
凌远努力睁开眼,看见她,才动了动,她剥开另一瓣桔子的嫩皮道:“至少润润喉咙。我小时候生病,就有这个待遇,酸酸甜甜的,开胃,没准一会儿,就想吃东西了。”
林念初把一整只桔子都这么喂了凌远,回身丢掉桔子皮的当儿,凌远哑声地:“她快要死了,没办法了。”
林念初回头,轻轻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擦。
凌远:“我为什么只管想办法控制她的精神症状,忽略了她也会生病。我是主攻肝疾病的医生,她生了肝癌,我却……完全没有办法。”
林念初轻轻吻他的手:“小远,你这个时候,不是医生,不要把治疗,想成自己的责任。小远,这些年,你对她已经很尽责。”
凌远:“不,我一直还是怪她,更看不起她懦弱,生了我却不尽妈妈的责任,我更恨自己流的是他们的血。我虽然照顾她,但是我一直不愿意爱她,不肯原谅她。”
林念初轻轻抚摩他的面颊,柔声地:“小远,都过去了。”
凌远:“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如果不是生了我这个病孩子,她就不会被老公抛弃,现在可能是个幸福的老太太。”
林念初:“小远,这怎么也不是你的错。”
凌远:“我当年病成那样,那么重的负担,她一个人担不起。她扔了我,又不舍得,又自责,就这么慢慢疯了。我后来想,我可以给她几年好的生活,可是我才有能力,她却要死了。”
林念初不语,只是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嘴唇贴上了他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