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已经陆续有职员来上班。
女秘书Candy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带着甜笑敲门进来:“钟总,您例行的蓝山……”声音在见到跪坐在地板上捡文件的宁清时戛然而止,语气怪异地打招呼:“宁小姐……早。”
宁清见她小心翼翼地张望四周的模样,很想告诉她“钟磊不在”或者“钟磊以后不会来了”,可她没有,也许对这间被换过血的公司来说,她才是该消失的那个。
Candy见她无意开口,便带着咖啡呐呐地退了出去。
“关于后勤整改的试行条例……”“股东资产份额的划分标准……”“管理模式的防复制性建议……”这些她通通看不懂,那些晦涩的名词和难懂的条例像是影子一样从她脑海中过一遍,连道痕迹都没能留下。
她烦躁地挥开面前摊着的文件,于是,刚被捡起的纸张再一次跌落下去。
宁清将头埋在臂弯里,泪水滑了下来,砸在红木的办公桌面上,浅浅地聚成两小片。
不断的有人拿着新的文件进来:“这都是需要钟总签署的,您看……”
她接过来,放在一边。
那些人却并不走:“这些合同都急着用,必须马上签署才行……”
宁清瘦弱的身躯陷进大大的椅中,脆弱的脸庞,苍白的面颊,无助地迎着众人明显不认同的为难。
幸好董事会有威望的几位长辈出来救场,才不至于让宁氏这一天的管理层瘫痪。可这不代表他们会承认她,一个个摆出慈爱的模样劝说她:“侄女啊,你还太小,不适合接触这些伤脑筋的,有伯父们在,你就放心吧。”
宁清想说,她并没有想这样没经验没实力地参与公司运作的野心,她看《酒店管理》也只是想以后多帮父亲分担一点,可显然他们都将她当成了“年纪不大,心眼不小,乳臭未干就妄图插手公司高层事务”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她被一圈老谋深算的狐狸围在中间,会议室的是透明的,外面走来走去的职员不时地将探究的目光穿过玻璃射进来,让她只觉得难堪。似乎一直以来伴随她的就只有失败和羞辱,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他们唯一会说的就是“你做错了!”
最终还是钟其秀将她解救出来的。
这位盛名在外的钢琴家兼红色豪门的贵妇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那样浑然天成的仪态跟优雅不凡的气质另一些即使不认识她的职员也纷纷侧目回避。
“锦程没醒,我让清清来公司看看,你们摆这个阵仗是做什么?”钟其秀进了会议室后很有威严地道。
股东们对她的身份还是很忌惮的,尴尬地解释:“怕侄女不懂,我们来指点指点……”
钟其秀也是当地缓和了语气:“这两年公司劳你们多费心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没什么想法,以后酒店的运营还得靠你们多帮衬。虽然锦程不在,底下难免有人不服管教,不过你们放心,我还在,我们钟家还在,量他们也不敢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在场的除了宁清,其他都是大半辈子混出来的人精,哪能听不出钟其秀面上的大方授权,与话里隐含的警告?他们本来个个都是有想法的,酒店负债那会儿都想着卷了剩下的资产跑路,可又来了震场的钟磊,众人思量着他的强大背景,也都抱着尝试的心态服从他的领导,这两年跟着他钱没少赚,不过到底都还是有野心的,钟磊这一走,他们的心思就又活络了起来,有心想吓走菜鸟宁清,但听了这番话之后,又不得不再次收起不轨的心思。
钟其秀收到该有的震慑效果,这才看了看宁清,脸色不知是失望还是平静。
宁清没有看她,似乎跟钟磊摊开了说之后,她现在对钟家所有人的态度都要重新计量了,以前的关系连她都不明白到底有几分真实,又掺杂了多少虚假。
对于继母钟其秀,宁清的感情一直都是很复杂的。
她八岁丧母,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将秀姨娶进了门,这个同样出身名门,并且在钢琴上有很高造诣的后妈,对她虽称不上亲厚,但吃穿用度一样儿没少了她的,亲戚们都说她有福气,因为后母不仅来历非常,而且嫁进来后一直没要孩子,她还是宁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
但在宁清心里,最值得铭记的是她听到医生沉重地请她们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父亲可能以后都醒不过来的时候,是钟其秀将痛哭的她揽进怀里,语音温柔:“别怕,还有妈妈呢。”
那是她第一次在宁清面前自称“妈”。以前两人关系紧张时,宁清对她没有称呼,后来关系缓和,父亲跟她商量着让她开口叫“妈妈”,钟其秀看出她的不愿,善解人意地说“叫秀姨就好。”
母亲在她心底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所以她该对称呼钟其秀为“妈”而反感的,可那天的她却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了,揪着她的衣襟,窝在她的怀里哭了很久。
宁家家业尽无的情况下,她能坚持守在宁家,这已经是宁清对她最大的感恩。
只是,到底不是血亲。
钟其秀还是会护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子,她不过是继女而已,在感情的天平上,她永远也不及钟磊有分量。
钟其秀是接到钟磊的一通电话之后才赶过来的,自家一向骄傲无匹的侄子在电话那端沙哑而又愤懑的声音,她到现在还心疼不已。
不是不怨宁清的,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就是因为她的缘故。
两人回到宁家之后,就连粗线条的芸子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于是端了茶之后就远远地躲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坐着的钟其秀和站着的宁清。
“先坐下吧。”钟其秀开口道。
宁清没动,仿佛挪一下脚都会让支撑她挺直脊背的勇气松懈下来。
钟其秀也不勉强,微微思量了之后直奔话题:“清清,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为什么总做让自己不好过的事情?石头他虽然脾气不好,可他跟你红脸的次数也绝对比跟他姐姐们生气的次数少。今天的事他没说,不过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你想学着管理公司,这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敢担当了,可你不能怀疑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况且,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你心里也清清楚楚的。”
“秀姨,”宁清平静地迎视钟其秀,“我知道我能有现在的安稳生活都是钟家给的,可我宁愿被你们骂作‘不知好歹’,也还是要说,我不会跟钟磊在一起的,他现在大概也已经放弃了……我以后会专心守着我爸,等他醒了,我们父女俩再一起报答钟伯伯这两年对我们家的庇护。”
“这是什么话?怎么回事啊?”钟其秀本来想着又是小两口闹别扭的桥段,不过显然她错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抱歉,秀姨,我先上楼了。”宁清逃避似的转身回房,她怕再待下去忍不住将钟其秀对父亲病因的知情性的疑惑问出口……
钟其秀独坐在客厅中拧眉想了一会儿,终是拿起了电话。
强劲的音浪里,手机铃声显得无比微弱,但眼尖的宋思木还是注意到了一闪一闪的屏幕,不过他看了看旁边正跟一妖娆女人拥吻的好友,识趣地没有打扰。
“钟少~~”嗲腻的嗓音像含了蜜一样甜糯,然而在钟磊耳边响起的时候却只让他觉得恶心。
他推开怀中上像藤蔓一样纠缠着的女人,低低的说了一声:“滚。”
女人完全不能适应这种前一秒钟还吻得难解难分,只隔了一瞬间就沉了脸色的巨大转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更加黏腻地缠过去,光裸的手臂蛇一般环上他的脖颈:“钟少……”
“滚。”钟磊声音更低,但骇人的气势也更盛。
旁边的宋思木友情提示道:“美女,快撤吧,现在还来得及。”
女人终是不敢尝试承担惹怒钟磊的后果,狼狈地从他腿上站起来,整了整凌乱的衣服,慌张离去。
“是不是不合心意?要不,哥们儿再给找叫一个?”宋思木热心地道,目前为止,他对这个发小终于开了窍的行为很是欣喜。
“不用了。”三瓶酒下肚的钟磊已经略带醉态,不过除了发红的眼睛和脸颊之外,情绪还算平静。
“那再叫两瓶红酒”
“……不用了。”
“……我去把音乐关掉,你冷静一会儿?”
“不用了。”
“那我……”
“木头,”钟磊突然叫住他,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神情认真,“你说哥们儿我是不是特失败?”
宋思木一脸“你开玩笑呢吧”的表情,掰着指头开始算:“你十八岁接到包括哈佛在内的六所常青藤联盟名校的offer,二十二岁修完双学位毕业回国,同年十月份就成立了现在牛叉的不行的建筑公司,连我们家老头那么挑剔的人都整天追在我屁股后让我向你看齐,你这样的人都说失败,那我就真得赶紧去投胎了。”
钟磊笑得声音都变了,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其实我有时候也羡慕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像我,******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宋思木见不得兄弟伤心,脑子一热,也跟着爆粗口:“娘的,那就忘了她算了!长得漂亮会跳舞的女人多了去了,咱不差她一个!”
“忘了?”钟磊喃喃地重复,“是该忘了。我钟磊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为她买醉!”
他被额前碎发遮住的眼睛里,散发着坚毅果断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