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感谢您搭乘华航班机,飞机即将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降落,请系好您的安全带……”
头顶上传来空中小姐字正腔圆的甜美柔嗓,我坐直了身,望向窗外久违的土地,熟悉又似陌生的情怀袭上心头,一阵模糊的雾气,迷蒙了我眼前的视野──
“程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甜美的嗓音从我右后方的走道传来。
我回首礼貌地微笑。“不用了,谢谢。”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说很多遍了,这架飞机上的空服员,似乎每个都很爱来问我这句话。
我不想太自恋,还是当她们服务态度不错就好。
她看著我眼底未散的水光。“你一定很久没有回台湾了对不对?乍逢故土,才会这么感动。”
“是啊,都三年了。”我温淡地回应,没让口气冷漠得太失礼。
“你住台北吗?”
“嗯。”
“真巧,我也住台北呢!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回台湾的第一餐,我想陪家人一起吃。”
“也对,这是应该的。那──我飞完这一趟,有五天的假期,你离开台北有一段时间了,很多地方一定很陌生,我可以陪你到处走走看看哦!”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才刚回来,想多和家人聚聚。”
“噢!”她眼中的失望太明显,我想假装不懂都没办法。
再说下去,我就很难再纯粹当作是服务态度的问题了。
下飞机前,坐在我旁边的女乘客悄悄递来一张字条。“这是我住处的电话和地址,欢迎你来找我。”
之前她向我要电话,我没给她。
我收下字条,只能苦笑。
这些年,类似的搭讪碰多了,饶是我神经再大条,也不会不清楚那样的殷勤代表什么。
经年累月,世界各国飞来飞去,少不了这样的艳遇,如果我有心玩一夜情的话,大概每晚都不用睡了。
我走出机场,顺手揉掉几张不同芳名的字笺和名片,丢入附近的垃圾桶。
刺目的阳光迎面直扑而来,我抬手去挡。
台湾的骄阳,依然是如此的热情。
我深深吸了口气,环顾这片睽违了三年的土地,酸楚的热浪冲击著胸口。
没想到,我还有勇气,再一次回到这里。
我随便挑了辆计程车坐上去,眺看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那些生命中我曾关心过的人,变了多少?而我自己,又变了多少?
看著车窗上倒映出的影象,我抚上脸庞。容貌没变,心,却已经好沧桑了──
三年前,我带著一颗面目全非的心远走天涯,而三年后,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重新面对这片埋藏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坚强到能够勇敢面对,至少不会是这么快。除非──我能淡看一切。
那么,现在回来,是因为我已能云淡风清了吗?
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或许,只是因为我累了吧!
异地生涯的一千多个日子里,我像是无根浮萍,四处飘泊,看遍各地风情,身边过客来来去去,过了这一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有时看著万家灯火,心里是说不上来的空虚凄凉。
短短三年,我却觉得好倦、好累了,身心俱疲。
我想停下漫游的脚步,而陌生异国,没有我的停歇处。
于是,我回来。
近家,情怯。
我站在家门许久,看著围墙外迎风摇曳的杜鹃花,伫立了近十分钟,才慢慢有回到家的真实感。
真正按下电铃,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
前来应门的,是一张我完全陌生的脸孔。
我呆在那里。
“请问,找谁?”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菲佣,约莫二十来岁,很年轻,不过国语还不是很标准。
“这里是程公馆吧?”想想,这样的对话真是有些可笑,回到自己家里还得不确定地询问一下,这是不是我家?
“是的,你是?”
“那就没错了,我想,这是我家。”我笑笑地绕过她进屋。如果还要我拿身分证给她确认,我会更觉得这种行为白疑得不可救药。
我走过熟悉的庭院,刻意放慢了脚步,重温三年来深深想念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缓缓拾级而上,推开厅门。
父亲正坐在老位子上看报。
“……爸。”我放下行李,轻浅地喊了出口。
报纸滑落,露出父亲惊愕的脸孔。
“予、予默”声调是完全不敢置信的。
“是的,爸。”
下一刻,我被一记强而有力的拥抱紧紧地围困住。
“死孩子!我以为你打算老死他乡了。”
口气是痛斥的,声调却是颤抖的,我动容地回搂住。
“对不起,爸。”
父亲稍稍松手,由上到下的打量我。“这几年在外头,有没有吃饱睡好?”
“有。”我轻声回应。
“有才怪!瞧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爸也是,几年不见,都长白发了。”我鼻骨泛酸。
“人老了啊!”爸爸感叹,抬头看见大厅口呆呆看著我们的女孩。
“凯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儿子。”
“泥好!”女孩咬著有些生涩的国语发音向我打招呼。
我回以友善的微笑。“你叫凯若是吗?你好,我是程予默。”
“少爷长得真帅。”她呆呆地看著我说。
“呃?”我怔了一下。“谢谢,但是你可以不必喊我少爷,叫我名字就行了。”那只会让我联想到餐厅端盘子的Waiter。
父亲大笑。
“凯若,我儿子这辈子最怕人家说他帅了。”
这老爸,居然扯我后腿。
我只能苦笑以对。
“可是……真的很帅啊!”她单纯的困惑表情,很可爱。
“是是是,但帅可不能当饭吃──”老爸说到一半,回头问我:“你今晚没其他安排吧?”
“没有,我陪爸吃饭。”
“凯若,你听到了,今晚要加菜。”
“是,我这就去准备!”
我们一起由凯若兴奋消失的背影拉回目光,开始有了坐下来话家常的兴致。
“家里什么时候请了菲佣?”
我每到一处,会不定期寄几张当地的风景明信片,写上几句关怀问候,有空时也写几封家书报平安,因为行踪不定,就没留地址。真正打电话回家的次数倒是不多,也难怪不晓得。
而爸的回答,更是存心激起我的愧疚感──
“你们一个个走的走,散的散,家里只剩两个老的大眼瞪小眼,整间屋子冷冷清清的,只是想多个人,也多点人气而已,要不然哪需要请什么菲佣。”
“你和妈,还会常吵架吗?”
“不吵啦,没什么好吵了。”
“说得倒像我们这群儿女是祸源,没我们在,就没事可吵了。”
“可不是。你每次写信回来,都再三叮咛我们要好好相处,你妈怕我们再吵下去,你索性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哪还敢再跟我吵。”
“是吗?”原来年纪一把了,用离家出走这一招还威胁得了老妈。
“你这次回来,打算停留多久。”父亲突然问了这一句,眼中藏不住对孺慕亲情的渴求,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孝。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他点头,吐了口气。
我好笑地看著老爸那副明明欣喜,却又为了长者威严而强自忍抑的怪相。
“爸,太ㄍㄧㄥ会内伤的。”
“谁说的,我只是在想,你不走最好,免得有人又要哭断肝肠,望穿秋水盼不到!”
我呼吸一顿,不自在的僵了下。“爸,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的是你妈,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么敏感。”老爸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爸──”我苦笑连连,再笨都知道老爸在戏弄我。
这一记反击,让我领悟到,姜果然是老的辣。
“说真的,这次回来,有没有打算去会一会『故友』?”
“嗯。”我别开眼,淡淡地回答:“几个高中、大学的老朋友,都会联络,只希望他们还没将我登报作废。”
“谁跟你说那个了!我指的是『交情匪浅』的。”
“交情浅的我也不打算联络啊!否则谁还认得我是谁?”
父亲一口气憋在胸口,瞪了我三十秒。“装嘛,你再装嘛!就不晓得是谁比较ㄍㄧㄥ。”
“爸,说话不要太用力,年纪有了,当心咬碎了牙。”
“不孝子!你是专程回来忤逆我的吗?”口气有够气恼怨恨。
“现在把我扫地出门还来得及啊,行李还没卸下,省了麻烦。”我笑笑地回道。
“哼!”老爸闷著不说话。
对嘛,谁教你舍不得,是不?
我心情好了起来,轻快地问:“怎么没看见妈?”
“在睡午觉。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睡一下,把时差调回来?”
“不用了,这些年世界各国飞来飞去,早习惯了,哪还有什么时差问题。”我起身上楼。
“予默──”
“嗯?”我偏转过身。
“没,没什么,上去看你妈吧,我们晚点再聊。”
“好。”关于爸的欲言又止,我没多想,上楼会我三年未见的高堂。
晚餐时刻,难得看到父母能够和睦共处。
因为我的归来,他们都显得神采奕奕,餐桌上气氛愉快。
“予默,你好久没吃到中国菜了吧?多吃一点。”
妈妈一直不断在帮我挟菜,我有些好笑地想,从小到大,妈帮我挟的菜加起来恐怕都没今晚多,因为她一向都在忙著和爸吵架。
“没想到凯若手艺这么好,中国菜煮得很道地哦!”
听到我的夸奖,凯若欣喜地笑开了脸。“真的吗?你喜欢吃?”
“是啊!”
“你也不错嘛,刀叉拿久了,还记得筷子怎么用。”爸爸凉凉地接了句,我可以肯定这句是挖苦。
看来我这三年的“离家出走”,让爸积了不少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