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孜汉语说得不好,只会简单几句,无法到外地做钱币生意。小兰也只懂简单的几句维语,很少亲自到下面的村子里收购钱币。他们自然而然地做起联手生意:一个跑乡下,一个守城里。库车远远近近的村子,以及和田、阿克苏、喀什的大小村镇,都经常能看见肉孜和他那辆红色摩托车的影子。那些大户人家的宅院、没落贵族后裔的破房子里、废品收购站,以及铜匠铺中,都有可能出现好东西。肉孜见什么收什么,只要他认为的好东西:古钱、旧铜器、金银元宝、首饰、羊皮书……统统弄回家。小兰则坐守城中,从肉孜弄回的大堆破烂中找寻自己需要的东西。有些古币肉孜不认识,很便宜就让小兰买走了。好在肉孜聪明好学,吃一次亏就长一次见识。他除了向同行请教,还专门学习汉字,翻阅钱币书籍,渐渐地也懂得了一些钱币的知识和价值。他和小兰的关系,也逐渐变成两个钱币内行的交易。
两个古币商,多少年来就这样倒腾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钱币,从汉、魏晋时期的和田马钱、龟兹“汉龟二体钱”(钱币中铸有汉文、龟兹文两种文字)、察合台汗国钱、十七世纪后期的准噶尔“普尔钱”,以及贵霜、波斯、拜占庭等古老王朝的钱币,都在他们手中汇聚,然后“流通”到各地。
-枚库车出土的古钱,-般经过这样几个环节到达广州、北京的钱市。先是一个农民翻地挖柴(或偷偷到古城遗址挖掘)时,一坎土曼刨出来,有时一枚,有时数枚或一堆。接着是听到消息的肉孜阿訇,连夜骑摩托车下去,找到挖坎土曼的人。往往去晚了钱币已经到另一个钱贩子手里,也可能一夜之间转了三次手,从一个村庄倒卖到另一个村庄,价钱也翻了几个跟头,肉孜只好多花钱买回来。不管多贵买来,肉孜都会再加上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卖给别人,这部分是利润,他一般不让人。
然后是小兰。她-般每星期去一趟肉孜家,肉孜有了新货也会及时打电话给她。小兰看过钱币的种类、品相后,马上打电话给在广州做事的丈夫,丈夫报给她那边的价位。小兰一般不跟肉孜讨价,他们合作了十几年,早熟悉对方的脾气,她觉得价格合适就立马成交。顶多五天后,这些古币便通过邮政快件,到达广州钱市。
这个过程中赚得最少的是那个挖坎土曼的人,虽然他只投入了一点儿力气,还是意外之财,但这一坎土曼刨出来的,或许是他一生惟一的一次好运气。若卖到几千块钱,就足以改变他一家人的生活。可是,他仅卖了几十块钱,够买一只羊腿,只改善了-家人一天的生活。不过这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
赚得最多的,要算最终拥有这些钱币的那个人。一枚钱经过无数人的手,价格肯定高得不能再高。他买回来,再往上标一个更高的价,摆在自己的珍藏柜里。他加的这部分或许已经超过所有经手者赚的钱数总和。这样的钱,不是孤品也是世存无几,定多高的价都由拥有者说了算。最好的绝品最后都是有价无市,不管有没有人要,能否卖出去,拥有者都会把它增加的那部分算进自己的利润财产中。这是真正的懂钱人,要的只是一个有无限扩张可能的钱数,而不是可以拿在手中的一叠纸币。到了这时,一枚古钱又跟它未出土时一样--深埋在一个人手里。
许多年前--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新疆红钱在东南亚、港台卖到天价时,在南疆库车这样的老城镇上,它仅作为破铜烂铁被废品站收购,大部分被维吾尔敲工当原料,烧熔敲打成铜勺、铜盆、铜壶。那些如今早已少见的和田马钱、骆驼钱,唐代库车制币局打造的元字钱、清代的突其施钱……成批成批倒进炉中熔了,当人们知道它的价值时,已经很难找到。十几年前还在孩子手中当玩具乱扔的古铜币,像一个季节的杏子一样,落得干干净净,说没有就没有了。
一段时间,挖寻古币似乎成了库车农民的一项收入。那些郊外种地的农民,翻地挖渠时都比以往更加仔细,眼睛盯着翻过去的每一锨土。秋天收土豆和胡萝卜时,也比以前挖得更深,在没有果实的毛根下面,有时真的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古币,成了地里意外的收获,它的价钱,少则几元,多则几十几百元。当然,他们不会卖到这么高。他们从不会知道一枚古钱的真正价值,值几百几千元的一枚钱,在他们手里,卖几十、上百元就不错了,剩下的利润是倒卖者挣的。一块地若发现了古币,这块地就遭殃了,被人翻几遍,挖得大坑小坑,把深层的沙石都挖上来。有专门靠找古币谋生的人,腰系绳子,扛一把坎土曼,从一座古城走向另一座古城。这片大地上荒弃了多少座古城谁也说不清楚,有的留有残垣断壁,有的埋在黄沙白土中不为人知,一场一场的风掀动沙土,埋掉一些东西又显露一些东西。找钱币的人,等到大风过后踏上荒野,风吹开一枚古钱上的累累沙土,露出不认识的半圈文字,吹露一只土陶的鲜丽彩图。有时风在茫茫沙海中刮出一座古城的清晰轮廓,人们寻找多年,从史书中走失的一座城池,奇迹般地出现了,成堆成堆的财宝埋在沙子里,这只是一代又一代寻宝人的梦。每一个寻宝人都想通过散落的一枚钱,找到一个王国的金库。
听说会找钱币的人,夜晚躺在荒野上,耳朵贴地,能听见钱在地下走动、翻身的声音。在深厚的沙土里,它们一个碰响另一个,像两个寂寞的孩子相互逗趣儿。
懂钱的人,能够看出钱的寂寞。一块钱和一个亿,同样孤独。人在钱上的良苦用心,并不能消解钱本身的孤独。一枚贫穷时代的钱,一枚强盛王朝的钱,一枚短命朝代的钱……一个个时代的钱最后全扔到土里,用过它们的手早已成灰,梦想它们的人依旧年轻。
钱会一枚枚被找到,埋藏再深的钱也会被找到。这座老城将越来越穷,它积攒几千年的钱,正被人倒腾光。不知道这些古钱当时买走了库车的什么东西。如今,它们成为最后的商品被卖掉。倒卖它们的两个古币商,并没有真正富裕。肉孜阿訇不断地把古币换成人民币,又用它买更多的古币,他家一间套一间的迷宫房子成了真正的古物仓库。
而小兰姑娘,一开始只想靠倒卖古币挣点钱,做着做着却喜欢上那些古钱币,每次都把差的卖掉,品相好的留在手里,她开始做很系统的收藏。十几年来她的收入几乎全投到买古币上,有时为买一枚稀有古币还向别人借钱。她由一个古币商贩变成真正的收藏家,她收藏的新疆红钱,据说是全国最多最全的。许多新疆古钱的珍品、孤品,据说都在她的收藏柜里,那些东西,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再贵都不会卖掉。
逛巴扎
库车的万人巴扎(集市)许多年前便在全疆闻名。每逢周五,千万辆毛驴车从远近村镇拥向老城。田地里没人了,村子里空掉了,全库车的人和物产集中到老城街道上。街上盛不下,拥到河滩上。库车河水早被挤到河床边一条小渠沟里,人成了汹涌澎湃的潮水,每个巴扎日都把宽阔的河滩挤满。
库车四万头毛驴,有三万头在老城巴扎上,一万头奔走在赶巴扎的路上。一辆驴车就是一个家,一个货摊子。男人坐在辕上赶车,女人、孩子、货物,全在车厢上。车挨车,车挤车,驴头碰驴头,买卖都在车上做。
库车县每星期有七个大巴扎。周五老城巴扎,周六东河塘巴扎,周日牙哈乡巴扎,周一玉奇乌斯坦巴扎,周二阿拉哈格巴扎,周三齐满乡巴扎,周四哈尼哈塘木巴扎,周五又转回老城。
库车的物产,大多半就装在那些毛驴车上,不停地在全县转。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把驴蹄子都跑短了。
一筐半生西红柿,转遍七个巴扎回来,就彻底红透了,价格却由原先每斤一块掉到七毛。
半麻袋黄瓜,转上三个巴扎卖不完,剩下的只能喂驴了。
熟透的杏子,一两个巴扎卖不出去,就全烂在筐里。一大早摘的无花果,卖到中午便不能看了。越鲜美的东西就越难留住。
最经卖的是那些干货: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还有麦子、苞米、枣、巴坦木。能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无限期地卖下去。今年的新杏干已经上货,去年前年的旧杏干,还剩在谁手里,摊开,收起,再摊开。
在老城的贫穷日子里,总有一些食物富余到来年卖不出去。想吃它的人没钱,把一口食欲压抑到明年。有钱的人早吃够了。去年冬天,谁的嘴没嚼上一口酸甜杏干,今年夏天他是不是补上了。
那些各种各样的干果,在轮回的转卖中,在库车特有的烈日和尘土下,渐渐有了一种古旧的色泽,它更耐看了。只是,它的甜不知还在不在里面。一年年的尘土落在上面,却看不见。仿佛那些尘土被它吸收,成了它的一部分。在老城那些世代相传的买卖人手里,有没有半筐一千年前的杏干,一直卖到今天。
我有幸一次次地走进老城巴扎。我不买什么东西,也没啥要卖的。我和那些喜欢逛巴扎的维吾尔人一样,只是逛一种闲情。看哪儿人多,热闹,就凑过去。
并不是每个人上巴扎都做生意。
每个巴扎都是一个盛大节日。
女人在巴扎上主要为了展示自己的服饰和美丽,买东西只是个小小的借口。女人买东西,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挑,从街这头到那头,穿过整个巴扎,再转回来,手里才拿着一点点东西。
年轻小伙上巴扎主要看漂亮女人。
没事干的男人,希望在巴扎上碰到一个熟人,握握手,停下来聊半天。再往前走,又遇到一个熟人,再聊半天,一天就过去了。聊高兴时说不定被拉到酒馆里,吃喝一顿。
我到巴扎上什么都看,什么声音都听,遇到新鲜事情就蹲下来仔细打问。我觉得,我比那些在巴扎上收税的戴大盖帽的税务员,更了解这些做小买卖的。一次,我看见几个税务员,从一位卖奥斯曼草的妇女手里,强收了三块钱的工商税。最后,那个妇女收拾起卖剩的几小束奥斯曼草,哭着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个妇女的家庭情况,不知道那三块钱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楚,那些卖奥斯曼草的妇女,一天都挣不了三块钱。
当然,巴扎上更多的是热闹,是有意思的事情,我随便写了几件,有兴趣你就看看。就像公驴上巴扎主要不为拉车而是为了看年轻母驴,谁在巴扎上都有自己的兴趣,别人并不十分清楚。
一、最小的生意
早晨,我走过沙依巴克街时,看见一位维吾尔妇女,面前摆着几小把奥斯曼在卖,几个年轻女人围着挑选,已经卖出去一把,收回来五毛钱。我数了数,她总共有七小把奥斯曼,全卖完能收入三块五毛钱,其中的本钱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她自己种的,或许是两三毛钱一把从别处批发的,守一天卖掉,挣一块多钱。
这还不是最小的生意。离她不远,另一位蒙面妇女,面前摆着拇指粗细的七八把香菜,一把卖两毛钱,菜叶上洒了水,绿莹莹的。看装束是城里妇女,或许从赶集的农民那里,四毛钱买来一把香菜,再分成更小的七八把,摆在街上卖。
下午我转过来时,见她面前还摆两小把香菜,叶子已经蔫了,看样子卖不掉了。街上人已经不多,她挪动着身子,像有收拾回家的意思,又抱着一点点希望,等着朝这边走来的几个人。
我大概算了算,她这笔买卖,除掉本钱,最多挣八毛钱,还赚了两小把香菜,够晚上做羊肉揪片子用了。
还有一个卖针线的小女孩,几十根不同大小的针,插在一顶小花帽上,每根针上穿一截不同颜色的线。一根针卖几分钱,一根一根地卖。
我离开巴扎时,看见那个抱了一只歪葫芦,卖一天没卖掉的老汉还坐在墙根。他看上去表情安静,目光平和地望着街上渐渐散去的人,又像望着更远处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他的歪葫芦在夕阳下发着红色艾得兰斯绸的光泽。我知道这种老式葫芦,已经很少见了,知道它香甜味道的人也可能不多了。
明天后天,这只葫芦和这个老汉,还会出现在周边乡镇的巴扎上。下一个礼拜五,说不定他又转回来,坐在这个墙根,还抱着那只歪葫芦。
我没上前去问那只葫芦的价格。我知道不会太贵,三块两块,就买来了。
二、老式瓜菜
在沙依巴克街的瓜菜市场上,老式的西红柿、甜瓜、土毛桃,矮小的芹菜、萝卜,一筐一筐摆在那里。几十年前我们吃过的那些未经“改良”的瓜菜,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我看到一位农民,筐里放着几个又小又难看的甜瓜。我觉得眼熟,问名字,“克克奇”。我小时自家的菜园里就种过这种叫克克奇的小甜瓜,秧扯得不长,瓜也小小的,一棵秧上结三四个。奇甜,还有一种很浓郁的特殊香味。
那时候,在一些人家的小菜园里,总有几样别人家没有的稀罕瓜菜。都是些古老品种,靠主人一年年地传种下来。我们家的克克奇,就是母亲每年拣最甜最饱满的瓜留下种子,在窗台上晾干,来年再种,可是后来就再见不到了。我们都不知道是哪一年忘记种了。那种特殊的浓郁香甜味,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竟都没有被察觉。
库车这块土地上是否还遗留着一座人类古老的菜园子,我们喜爱的那些在别处早已绝迹的老式瓜果蔬菜全长在那里。
但我知道,那些珍贵的种子,只保存在个别一些农人手里。他们喜爱那些土瓜果,每年在自家菜园种几棵,产量不高,果实也不大,卖不了几个钱。只是自己喜欢那种味道,就一年年地种了下来。如果有一年他们忘记种了,或者,他们仅有的几颗种子叫老鼠偷吃了,一种作物便会从这片土地上消失。
我们培育改良的又大又好看的瓜果长满大地。它们高产,生长期短,适合卖钱,却不适合人吃,它把人最喜爱的那些味道弄丢掉了。"改良"的结果是,人最终会厌恶土地,它再也长不出人爱吃的东西。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改良成功一种物种,老品种便消失了。没有谁负责为那些老品种留下样种,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人类最初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改良错了,路走绝了,我们从哪里重新开始。
当年政府用高大的关中驴改良库车小毛驴时,就是因为有许多驴户抵制,许多母驴自发反抗,跑到庄稼地和草湖躲藏起来,才会有古老可爱的库车毛驴保留到今天。
但作物不会躲藏,它们只有消失,永远消失。
三、坎土曼的卖法
那些摆在街边待卖的坎土曼,就像维吾尔人的脸,刃部跟他们的下巴一样尖长。每一只一个样子,整整齐齐摆着。这只被买走了,那只依旧静静呆着。它们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最终在哪块地里挖卷刃子,所以一点不着急。
卖坎土曼的老人也早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更不着急。坐在摆放整齐的坎土曼后面,双眼微眯。他不吆喝,也不还价。大坎土曼十八块小的十五块,就这个价钱这个货,没啥好商量的。卖掉一只算一只,卖不掉的,傍晚收回家去,第二天又摆在这块地方。他从不挪窝,错过的人有的是时间再回头。钱不够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把钱凑够。他惟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坎土曼生锈,落满沙土。等到那些挑剔的人,转遍全库车的铁器摊铺再回来。等到库车河边的引水大渠,被泥沙淤死。又要新开一条百里长渠了,全县一半劳力投入挖渠,坎土曼又一次派上大用处,供不应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