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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月光(2)

可是,好多夜晚没风,家家的门窗静悄悄,只有贼撬的那个门有响动,贼没办法不让门响,他只有想办法把响动藏在另外的响动里。比如,把撬门声藏在风声里,却没风。贼把撬棍别在门上等。等一个声音。贼会很巧妙地把撬门声隐藏在狗吠驴鸣中。可是狗不吠驴不鸣。夜清静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驴嚼草的声音,牛倒磨(反刍)的声音都大得惊人。偶尔窗户里飘出半句梦话,鸟一样飞到空中。这样的宁静,谁都不想打破。

贼耐不住,拾一个土块朝后边人家的院子扔去。这时候若有一个醒着的人,一定能听见土块飞过空中的声音。

“腾”,土块落地声像一个人单腿跳进院子。狗猛地叫起来。后面院子狗一叫,前面院子的狗也叫起来。

狗叫声是块状的,土块一样一声一声扔出来。贼在狗叫声里隐藏脚步,狗出声时人落脚,叫下一声时落下一脚,脚步声踩着狗叫跑远。这是针对拴着的狗。要是狗追着贼的脚步咬,贼是藏不住的。贼最喜欢全村的狗都叫起来,那时候狗耳朵里只有嘈杂的狗叫,贼放心大胆偷窃。贼惹狗的另一个目的是让狗叫惹驴叫。狗一叫,驴嗓子也痒。在夜晚,一声驴叫里贼把啥事都干成了。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大的破车,轰轰鸣鸣响过来。又像一棵噪杂的茂密大树,什么声音都能藏在里面。贼在驴叫声里嘎巴巴撬门,当当地砸锁,屋里人都听不见。

四、夜路

贼怕碰见走夜路的人。贼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见。贼最怕胆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贼还小心,耳朵竖得直直,一点风声就吓得停住,蜷缩在一个黑角落里,那是贼的克星,夜里有一个这样的人,贼就倒霉了。

走夜路,要是牵着驴,就不怎么伯了。感觉身边多了两个人。驴有四个蹄子,加上人,远远听就像三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怕人又怕鬼。两个人走夜路,前面的人会把后面的人吓着,后面人的动静也会吓着前面的人。三个人就没事了,鬼都不用伯。驴本身就是鬼。

艾布从来是一个人在夜里走,听到对面有人过来,都悄悄绕开。这么深的夜,人碰到人尴尬得很。说不清楚。

也有躲不过去的,路窄碰见了。

“谁?”对面的人压低嗓子喊。

“你谁?”艾布喊。艾布的声音稍高一些,刚好把对面的声音压住。

话一出口,都听出是谁了。

“噢,吐逊呀,黑乎乎过来一个东西,我还以为是头毛驴子呢。”

“你才毛驴子呢,人的脚步认不出来吗。毛驴子四条腿走路,咋能和人的声音一样呢?”

“你走路脚打摆子,两条腿摆成四条,听上去跟毛驴子一样。”

艾布和吐逊在夜里遇见,一个朝东,一个向西,丢下几句话走了。谁也不问谁去哪。这么深的夜里,一个人出来走,不会有啥正经事情。晚上老实人都老老实实躺着。睡不着、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穿衣服出来。夜晚是安静的。也有半夜溜出来偷吃夜草的驴和羊。俗话说,驴不吃夜草不肥。驴夜草吃肥了没麻达,拉车有劲。羊吃肥就麻这了,该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驴,听见人的脚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脚步远了,接着嚼嘴里的草。羊听见脚步声也会警觉地抬起头,但嘴里的草还在继续嚼,嚼草的声音传到人耳朵里。嚼草声让夜晚变得更加安静。人悄悄走到羊身边,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蹿,想跑掉。怎么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来,撂倒,然后抓住前后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面挣扎几下,就安静了,嘴里没嚼完的草继续嚼。驴听到刚才过去的脚步又回来了,变沉重了许多,驴竖着耳朵听,眼斜着望,人也眼斜着朝草垛旁的驴望,眼珠子泛着光。等脚步声远了,驴接着吃草。

五、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个村里,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没在晚上相遇过。他们是白天认识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样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们没见过面。

艾布早年有过一个晚上的朋友,他们晚上认识,晚上往来,白天遇见了也不认识。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东西,两个村子隔着一片麻扎(墓地),路从麻扎中间穿过去,看墓人乌普的房子在路左边的土台上,那时乌普还活着,艾布半夜经过,听见乌普的咳嗽声,可能乌普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后面跟着一只羊的脚步。乌普的咳嗽像是一种训斥,让艾布感到害怕。麻扎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这里以前就是高土台,还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扎,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气的味道就不一样。有一种旧粮仓的味道。

艾布自从听见看墓人乌普的咳嗽,牵羊从阿依村回来时,就不走这条路了,绕过麻扎还有一条路,远一些,但是隐蔽。高土台上光秃秃的,人和麻扎都暴露无遗。尤其牵一只偷来的羊,走过麻扎,有一种被死人看见的感觉,比被活人看见更难堪。艾布想,迟早我也要埋进来,我不能让他们认为来了一个小偷。死后的日子长着呢。

艾布钻进一个羊圈,看见里面一个人在牵羊,艾布转身就跑,跑出来躲在一棵树后面。这时院子里灯亮了,紧接着一个人跑出院子,跟飞一样,几下就窜得没影了。艾布听见院子里人喊:“贼娃子,牲口。”

艾布赶紧跟着那个人跑。那人跑得快极了,几乎没有脚步声。艾布也没有脚步声,他紧盯着那人的黑影。那人只顾跑,不回头。艾布听见身后有人追了两步,喊骂了几声,扔来一个土块,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对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两个人黑黑地站着。月亮在云里,星星也暗寡寡的。

“哎,贼娃子,你追我干啥呢?”那人说。

“你贼娃子,跑啥呢?”艾布说。

那人不回话,只是站着,艾布听出他在喘气。

“你咋知道我是贼娃子?”艾布说。

“你跑步的声音就是贼娃子的,只有我们贼娃子才这么跑。”那人说。

两个贼娃子在荒地上相识了。

“我叫艾布,阿不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鲁浑。”

两人隔了坎土曼把长的距离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对方。艾布掏出莫合烟,倒在烟纸上,给吐鲁浑递过去,又自己卷了一根。艾布划着火柴,给吐鲁浑点烟,吐鲁浑赶紧扭过头,背对艾布,自己划了根火柴点着烟。吐鲁浑吸烟时也把头扭过去。看着吐鲁浑这样,艾布也在烟头吸亮的一瞬扭转头。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个朋友。吐鲁浑说:“你要哪个晚上来阿依村办事,就先到我家。”吐鲁浑把艾布领到自己家房子后面。“就是这个房子,你往房顶扔两个土块,我就知道你来了。”

吐鲁浑从家里揣出一瓶酒,两人又来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面喝开了。吐鲁浑把酒瓶盖咬开,自己灌了一口,递给艾布。吐鲁浑给艾布递酒瓶时头扭向一边。艾布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原递给吐鲁浑。艾布递酒瓶时头也扭向一边。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里。月亮出来时,两人背对背,喝一口酒,说一阵偷鸡摸狗的事。直喝到头遍鸡叫,两人站起来。依然是隔着一坎土曼把子远,背对背。

吐鲁浑说:“比一比看谁先跑得不见。”

艾布说:“跑。”

话音未落吐鲁浑的脚步声已经出去。

只一会儿两个贼就跑得没影子了。

艾布和吐鲁浑合作偷过几次羊,吐鲁浑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门朝哪开,门上的锁咋开。吐鲁浑给艾布说清楚了,就藏在外面,等艾布进去牵了羊出来。然后,把艾布护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觉。艾布下次来的时候,把上次偷羊卖的钱分吐鲁浑一半,再揣一瓶酒,两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个羊牵走。

有一次在巴扎上,艾布看见一个人,觉得熟悉,那个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来,这个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鲁浑。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认识的一个人,在多黑的夜里他都能认出他。他听他的脚步,在星光中走路的样子。他们都没见过对方白天的样子,白天他们不认识。

六、偷偷摸摸

早先有专偷小偷的贼,叫偷偷。偷偷盯住小偷,小偷去哪跟到哪,小偷入户行窃,偷偷在外守着,等小偷偷出东西,一路跟着小偷走,等小偷把东西藏好走了,偷偷背起东西回家。小偷偷了东西先不拿回家,找地方藏了埋了,等风声过了再来拿。还有胆大的偷偷,夜里藏在隐蔽处,看小偷偷得东西出来,迎头大喝一声,小偷丢下东西逃跑,偷偷拾起东西朝另一个方向跑。

与偷偷相似的另一种贼叫摸摸,专偷色,摸别人的女人。

摸摸在月光里,听人家窗根。想摸的情人在男人身边,要等到情人把男人哄睡着,摸摸知道情人的情给自己留着,哄男人睡着的好方法是要他,让男人变成泄了气的皮球瘫在被窝里。男人泄完气睡着,狗都叫不醒。

情人掀开被子下地,踮着脚尖,猫一样走来,尕身子一侧出了门缝。摸摸抱起情人往草垛上走,也是踮着脚尖,贼一样的步子,摸摸早把院子里的狗喂熟,狗卧在窝里,闭着眼睛,假装没看见。狗见女主人光光地被别的男人抱着,臊得很,不好意思睁眼。驴也臊得很,头偏到一边。草垛上搭着梯子,上梯子时,摸摸让情人趴在背上,自己趴在梯子上一阶阶上。梯子摩擦草垛的声音传到狗耳朵,狗看见两个摞起来的人在爬草垛,上面的人光光的,双腿夹住下面的人,上翘的屁股蛋上反着月光,腿中间也亮汪汪。

上到草垛,梯子提上去,草垛顶铺着毡子,摸摸拿手摸,情人早被别人摸熟透,水汪汪了。这种熟透的味道不同于被自己摸熟,味道的妙处只有摸摸知道。草垛高过房顶,高过树梢。草垛上面月光汪汪。站在阴影里的驴,看见草垛像自己的肚子一样一鼓一落,狗也看到了。狗还听到女主人压抑的叫声,向着月亮叫,狗忍不住“汪汪”地叫两声,又赶紧住嘴。

夜里偷偷遇见摸摸,都躲开。艾布偷东西那些年,知道村里有一个偷偷,他感觉到有人跟他的踪。艾布有一次把偷来的羊藏在河边灌木丛,过两天去羊不见了。摸摸的事艾布干得多,他的媳妇就是夜里摸来的,他还在夜里摸别人的媳妇。不偷东西以后,艾布夜里睡不着,依旧像以前一样在村里游荡。多少年过去了,阿不旦的夜晚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在游荡。

艾布当摸摸的时候,看见了老村长额什丁,艾布那时好奇,暗中跟踪老村长,他想看看老村长干这个事的样子。老村长走路不像艾布,偷偷摸摸的。老村长夜里走路也像村长,他不用踮着脚尖走,村子是他管的,他从白天管到夜晚。老村长夜里碰见人,大喊一声:“谁,干啥的。”别人都怕晚上碰到老村长。

艾布看见老村长走到一户人家房后,低头摸了一阵,拾起一个东西,朝房顶扔去,“腾”的一声。在屋里听这个声音肯定更大,睡着的人肯定被吵醒。然后,老村长转到前面,院门虚掩着,老村长贴在门上,耳朵朝里听,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咳嗽,咳了三声。老村长挤门进去,踮着脚尖走过院子,这时候老村长像个贼了,脚步比艾布的还轻。接着听见门“咯吱”一声,老村长进屋了。老村长是乘男人不在时到人家家里当摸摸。亚生村长不一样,他晚上不出来,上午男人都下地时,到人家里安排工作。他们都不能算摸摸。摸摸和偷偷一样,是老虎嘴里拔牙,从别人怀里偷女人,高刺激的偷情。不是谁都能干。

艾布偷东西偷到羊住手了。老人说,小小偷油,长大偷牛。因为村里最大的东西就是牛。偷到牛就到头了。后来村里有了拖拉机,也只丢过轮胎零件,没听说谁家拖拉机丢了。一次艾布把阿依村一头牛牵出院子,又放手了。牛眼睛圆圆地看着他。艾布一下觉得牛啥都知道,只是不说。艾布觉得自己脸都红了。

艾布知道牛不能偷,他的一个朋友因为偷牛判了三年刑。另一个朋友偷羊被抓住,只关了半个月就放回来了。偷情没事。可以偷到老,像老村长额什丁。

七、公安

那次艾布在阿依村偷了一只羊,刚出村被两个公安堵住。他们好像早知道他要来偷东西,专门在这里等他。艾布扔下羊拔腿就跑,两个公安在后面追,起步跑时他们离他有三四米,跑过麻扎时还是三四米。艾布没想到两个公安跑得跟贼一样快,艾布听脚步声判断距离,他有一个贼最基本的素质,不回头。

跑到阿不旦村的庄稼地里,艾布的速度就明显比公安快了,地里的草、庄稼、埂子、渠沟好像都在阻拦后面追他的人,绊他们的腿,扯他们的衣服。对艾布却没有阻拦。艾布很快就摆脱他们跑到村里。

村后突然又冒出两个公安,大喊:“站住。站住。”朝他扑来。艾布想这下完蛋了,跑不脱了,后面的两个公安也追了上来,艾布急了,慌忙钻进一个废弃的旧墙圈,艾布听到公安的喊声和脚步声围在了墙圈四周,他们已经把墙圈包围了。他都绝望地想趴在地上等公安来上手铐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个墙圈捉迷藏,墙角处有一个隐秘的洞,每次他都藏在洞里,从没被别人找见过。感谢胡大,他从没把这个地方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叶尔肯也没告诉。他知道那个洞小小的,可能钻不进去,他已经长成大人,怎么能钻进小时候藏身的墙洞呢。可是胡大保佑,那个洞口竟然比以前大了一点,可能是风刮的,他长的时候那个洞口也在长。公安在四周搜了半夜,在墙洞外走过来走过去,他都能看见他们的脚,竟没有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