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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月光(9)

王加就想,在龟兹佛窟旁的沙土里,肯定埋藏着那时的画师们用剩的颜料。如果找到一块那时的旧颜料,就能画出时间的颜色,因为埋藏沙土的颜料和壁画上的颜料,经历了一样的时间。那些颜料也已经变成时间的样子。

可是,王加始终没找到一块古代的颜料。

即使找到了,也仅仅是一块颜料。王加想。画出那些壁画还需要一只古人的手和一颗古人的心。那手必定像莲花一样纯洁,那心必定盛满了佛。佛在心里。他一定见过佛的样子,懂得佛的庄重和慈悲。相传佛像是佛祖自己画出来的,佛祖的追随者画了无数佛像,都不像。佛祖便自己画出自己。现在洞窟的佛像,都是原初那幅佛祖自画像的临摹复制。佛祖画出了佛的样子,让人们信仰。龟兹壁画中后期的佛像,已经有当地人的相貌特征。这是佛最终离开龟兹的征兆:佛害伯人把佛画成人的样子。

王加见过新疆几个地方在被毁的佛窟里复原的佛像,一看就是现代人塑的佛,全是官员的样子,肥头大耳,眼中没有慈悲只有势利。在吐鲁番一座佛窟中复原的几十个佛像,看上去就像当地一个领导班子在开会。

王加也曾试图让自己内心接近佛,一个人在佛窟打坐,在一片虚静中冥想佛的样子,他努力地接近时发现,这是他无数次看过的壁画中的佛。他跟佛的缘分,只能到达壁画呈现的这一步。他无法看见壁画所画的佛。壁画所画的佛是佛自己看见的。

王加知道,当初佛教传入龟兹时,随着传教者过来的画师们,遵循着佛的标准像在画佛。随着时间推移,佛像的五官眉眼中,渐渐地有了龟兹当地人的样子,佛像当地人了。大量的供养人的画像出现在佛窟,佛和供养人日渐变得相像。这是佛教最终在龟兹覆灭的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原因,佛的世俗化开始了,当佛和人走得过近,和人平起平坐时,人就该抛弃佛了。那些画在壁上的供养人,最早亵渎了佛,毁灭了佛。事佛的僧人为讨好有钱人供养佛,让供养人和佛同时画在壁上。那时的供养人画在壁画边角,小小的,尺寸跟佛脚下的器皿一般,后来,供养人的身体越画越大,画到真人大小,和佛比肩。壁画中佛的空间变小,人的范围变大。佛在龟兹,首先是被那些有钱势的供养人从壁画中挤走,它们让佛没地方待了。后来,另一个完全没有偶像的宗教——伊斯兰教成了龟兹人的信仰。佛教的传承得益于偶像和壁画宣传,可是,壁画是人画的,人有钱就可以让人画出自己,让画出的自己站在佛身边,与佛比肩。世间的颜料和画艺,都是物质的,都要有钱买。人们过多地依赖物质在靠近佛时,佛起身走了。

王加再没画过佛像。他从来就没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佛像。当他醉心于临摹月光王后,他的手和笔才一下找到感觉。

月光王后这幅壁画的原作者应该是三个人,王加发现有三种不同笔触留在画面。裸女身上的饰物却是一人所画。那些抠掉的眼睛也应该是一个人所画。王加推测,在前两个画师离开洞窟时,所有人物都没有眼睛,赤身裸体。也就是说,三个画师共同画出了裸体的王后,两个被打发走,一个留下来。留下的那个画师都干了什么?这是王加想知道的。王后身上的配饰显然是剩下的那个画师一个人完成的,他独自占有了王后的裸体。也许他是画师中技艺最高的,他负责装点裸体的王后,他在王后的手腕和脚腕上,画了精细的饰环,尤其对脚和脚腕上饰物的精心描画,让人感到一种极度的虔诚和细心。王加的描画也是从脚腕开始,脚腕环饰上镶嵌的宝石和珠链让他描画了整整三天。三天,他的脸贴近王后的脚,手捧王后的美脚,画得用心而仔细,他似乎体味到那个古代画师对这只脚爱不释手的把玩和喜欢。

腰间的环带是王后唯一的衣服,画到最隐私的三角区时,环带往下垂,打了一个莲花结,延伸出的飘带从两腿间弯曲向上,搭在高扬舞蹈的手臂上。

月光王后被国王爱过,被画她的画师爱过。被守佛窟的无数佛僧爱过,佛窟毁坏后被数不清的牧羊人、过客、无家可归借洞窟居住的流浪者爱过,最后爱她的人是王加。

千年前的那个画师,最后给王后和所有人物画出眼睛后走了。王后像从梦中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她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没有眼睛的王后是沉睡的,不知道自己裸露的身体被多少人爱抚或亵渎。

以后是月光王后看见的世界,洞里来来往往的供养人、拜佛者,一代代地从眼前过去。他们离开后剩下看护佛窟的僧人。僧人不敢拿眼睛看她。在漆黑的夜里,那些千百年来面目相似的僧人,面朝她,闭住眼睛。王后知道她的身体鲜活地出现在那些闭住的眼睛后面。那里是人的心室,安放佛的地方,却常常被自己的妖艳身体霸占。王后见惯了这样的修行者,每晚如此端坐着,心一次次淫荡起来,身体淫荡起来,阳具勃起,眼睛后面的裸女生动鲜活起来,乳房微颤,嘴唇轻启,私处水盈,淫心放荡到无限,再启用定力去收回,让心从无边的淫乱中回来,回到枯寂中,回到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在那样的黑暗中,看见情欲是什么,性欲是什么。情性之后最终守候的是什么,是什么呢?

王后怜悯地看着,她身体的颜色由白变红润,乳房鼓胀,乳头也愈加红润。在这个洞里,多少僧人的欲火被她点燃,像蜡烛一样燃尽。多少僧侣又来。王后心疼地幻想着自己走下去,睡在孤独寂寞的佛僧身边,每个晚上和年轻僧人寻欢,白天回到墙上,做一个不变的姿势舞蹈。那些被她陪伴的僧侣,个个参悟成佛。他们夜晚享尽身体欢娱,白天心无旁念,一意向佛。王后看着他们,像一个时间之外的母亲和情人。她的原身早不在了,死了。看见她死亡征兆的王也不在了,都去哪里了?留下只有颜色和线条的身体,她活得更长,看见更多,醒来更久远。

在上一个千年里,王后睁开眼睛,爱抚或亵渎者在她面前闭住眼睛。后一个千年她的眼睛被抠去,爱抚或亵渎者在她面前放肆地睁开眼睛。王后的眼睛鼻子和嘴,都是被后来的亵渎者抠掉的。那些牧羊人、僧侣,把佛窟当家的流浪汉、异教徒,在洞窟里脱光衣服,对着裸体的月光王后手淫,他们懂得羞涩,不敢被王后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睛早早被抠去。在王后看不见的脚趾和小腿上,印满泄欲者的指纹唇印。他们只能抚摸到她的小腿,抚摸大腿得站在羊身上,抚摸细腰得站在驴身上,抚摸乳房,就得站在骆驼背上。过客和牧羊人、已经改变了信仰的农民,把什么牲口都牵进佛窟里住过。一些好牲口者,眼睛盯着王后的裸体,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一次次地把情欲发泄掉。千百年来,画满裸女的佛窟本身就是一个静修和泄欲的好地方。泄完欲的身体变得疲软安静,心变得满足安静,打柴的去打柴,放羊的去放羊,流浪的继续往前,直到欲望再次燃起。

月光王后的浑身都被抚摸过。只有臀部飘带下最私密处,只被画师抚摸过。画师给那地方,穿了一条脱不去的环饰小内裤,并精心地画上绣边。千年后,王后的小内裤,被另一个临摹画师脱光,那里的一切,都被清晰看见。

王加是最后一个抚摸过月光王后的人。之后佛窟被严密管理,再不会有人长时间地留着佛窟里,即使佛窟画师王加,也要办理手续才能进洞临摹。王加后来调离龟兹佛窟,带着他临摹的数百张月光王后的画像。这些画像有一天被一个作家完整地看到,他被惊呆了。过了多少年,他还清晰地记得画面中月光王后的模样,记得那个一直临摹她的人。

二零一零年三月

驴叫是红色的

一、驴叫

驴叫是红色的。全村的驴齐鸣时村子覆盖在声音的红色拱顶里。驴叫把鸡鸣压在草垛下,把狗吠压在树荫下,把人声和牛哞压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对着月亮长吠,声音悠远飘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绿色的,在羊绵长的叫声里,草木忍不住生发出翠绿嫩芽。鸡鸣是白色的。鸡把天叫亮以后,就静悄悄了,除非母鸡下蛋叫一阵,公鸡踩蛋时叫一阵。人的声音不黑不白。人有时候说黑话,有时候说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