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也忘掉了好多事,现在回过头,想起来一些。还有一些往事沉睡着,就像那块西瓜地,在主人的遗忘里,它年年长出一地西瓜,直到有一天,那个扔下它们的人原路回来。
想到这里二舅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二舅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自己早年梦见的西瓜地,地头的瓜棚也一模一样。怎么会是这样呢。看守瓜地的自己又去了哪里?二舅想,可能我无法在远处遇见自己,只会看见我干过的事。
十一、二舅说偷
二舅说,小孩拿东西不算偷。偷是人最古老的一种本性。在我们人类还是孩童的遥远年代,大地上长满瓜果。那些瓜果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我们处在孩童时期的祖先,看见果子就伸手采,遇到西瓜就弯腰摘。千万年里他们就是这样在生活。
只是到后来,大地被一块块地瓜分了。大地上的瓜果成了一些人的,另一些人没有权力采摘,采摘别人的瓜果被说成了偷。偷成了一件耻辱的事。有个成语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意思是君子要堂堂正正,从瓜田经过的时候,即使鞋带松了,也不弯腰去系。从李子树下走过,即使帽子被树枝挂歪了,也不要伸手去扶。以免让别人误解自己在弯腰偷瓜,举手盗李。
在孩子身上,能有幸看到一些人类童年的影子。孩子见一棵树上结着果子,就会伸手去摘,这和我们千万年前的祖先多么相像。这是最本能最天真无邪的动作。大人看见树上的果子首先会想,这个果树是谁的?孩子心中没有这个概念,或者在孩子心中,果树都是大地的。
尽管人类早已经长大到成年,但我们的孩子还在童年。每个孩子都生活在全人类的童年。从孩子身上我们看见遥远的祖先。祖先繁衍养育了我们,现在回头看,祖先就跟孩子一样。
十二、二舅变成了玉米
张欢做了一个梦,梦见二舅变成一棵玉米,长在我们家西边的地里。张欢把这个梦告诉奶奶。张欢晚上和奶奶住在后面的土房子里。张欢早上问奶奶,你梦见二舅没有。奶奶说没有。张欢说,奇怪,我二舅变成一棵玉米了。我从那块地边走过,一眼看见二舅长在玉米地里,身上结了两个玉米棒子。
过了半个月,二舅回沙湾,奶奶把张欢的梦告诉二舅。二舅又去问张欢,你怎么梦见我变成玉米的?张欢不好意思,她不想让奶奶告诉二舅。她可能觉得,让二舅在自己的梦里变成玉米,不是好事。
我变成玉米,你怎么就认出我,那块地里就我一棵玉米吗?二舅问。
满地都长着玉米。张欢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里面有一棵玉米就是你。我喊了一声二舅。你变成玉米也是我二舅。
那我答应了吗?
你答应了。你好像摇了几下玉米叶子。然后我看见满地的玉米都在摇动,空气也在动,我有点害伯,地边的路上空空的,我朝前看,朝后看,都没有人,就跑回来了。
我回到家里院子也空空的,我喊奶奶,没人答应。
我想快些把你变成玉米的事告诉奶奶。我觉得这个事很重要。二舅变成玉米长在一块地里,都长熟了,万一被人收割了,怎么办?
我一着急醒来了。张欢说。
二舅回到乌鲁木齐,老想自己变成玉米这回事。二舅专程跑到城郊的玉米地里,直端端地站了一个小时,闭着眼睛冥想自己变成玉米是什么样子。二舅身边站满了高出一头的青玉米,二舅因为来得晚,没有位置,不能挤进去和那些玉米并排站着,就站在两行玉米中间,当时刮一丝小风,玉米叶子轻轻摇动,拍打二舅的脸和胳膊。二舅想,玉米给自己打招呼呢,自己也不能傻立着,就学玉米的样子摇晃身体,像喝醉酒一样。二舅晃的时候,右手臂碰到一棵玉米的青棒子,左脸挨着一棵玉米的黄穗子,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还有一粒虫子,落在二舅脸上,爬过脸走到脖子,朝衣服里钻。二舅没管它。二舅想,玉米也不会在意一粒虫子趴在身上。二舅听到玉米叶哗哗的声音,就想,玉米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议论自己。玉米会怎样议论自己呢,二舅想不清楚。二舅想,我要早点来到玉米地,多待一阵子,可能就能听懂玉米的语言了。二舅腿都站困了,脚也站麻了。二舅想,玉米也不容易啊,要这样不动地站好几个月,可能脚早就麻了。二舅就想,万一我真的变成玉米了,我会抱个板凳来,站累了坐一阵,靠着打个盹。晚上乘他们不注意,躺下睡一阵,我才不会老老实实站一辈子。
二舅这样想的时候,觉得离玉米已经很远了,刚才触到玉米叶子的那种感觉也没了。二舅想,自己还是没变成玉米,老把自己当人想,没有当一棵玉米想。
玉米又是咋想的呢?
二舅离开玉米地,回到家里睡了一觉,才想清楚。
二舅走出玉米地时,好多玉米叶子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像在挽留不愿二舅走。二舅也动情了,拥抱了好几棵玉米,还用手轻握着一棵玉米的饱满青棒子,吻了一下,忍不住要掰了带回去煮着吃,又忍住了。
二舅离开老远了,回头看见一地玉米还在摇动,向自己招手。二舅也向玉米们招招手,转身进城了。
二舅回到家睡了一觉。二舅有一个毛病,遇到不清楚的事情,睡一觉就清楚了。二舅从来不苦思冥想。
二舅被身上的一阵痒痒痒醒了,感觉一个小东西在衣服里。二舅脱了内衣,在袖子的接缝处,发现一粒虫子,带甲壳的,籽麻大小,二舅认出它了,是在玉米地时从自己脸上走到衣服里的那只。好像在衣服的布缝里睡着了。这个小东西,可找到睡觉的好地方了,二舅用两个指头,把小虫子捏住,小家伙紧张了,丝线一样细的小腿使劲蹬。该怎么处理这个小家伙呢?把人家从郊区的玉米地带到城市,可不能亏待了人家。二舅想。
二舅家里有几盆花,原想放到花叶子上,不知小虫吃什么,还是放到外面吧。二舅家的小区有树林和草坪,二舅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二舅住在五楼,把小虫扔下去肯定摔死。
怎么办呢,老捏着也会捏死。
二舅把虫子放在床单上,放下它就跑。二舅想,让你跑吧,跑一天也不会跑到床边。
二舅到书房拿了一张纸,叠了一个纸飞机。二舅回到卧室,看见虫子还没跑出一拃远。二舅把小虫捏起来,放在纸飞机背上,怕它在空中掉下去,又用一点口水把小虫粘在纸上。然后,二舅把身体伸出窗口,对准楼下的草坪,把纸飞机扔出去。
二舅看着纸飞机在空中飘浮,转了一个圈,落在一棵叶子稠密的榆树上。二舅想,也算对一只小虫有个交代了。只是不知道,刚才它在纸飞机上害怕了没有。
那玉米的事呢?二舅想,我在张欢梦里变成玉米,这件事已经没法改变了。二舅不能修改张欢的梦。张欢也不能修改自己的梦。那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二舅已经变成玉米了。
二舅去玉米地里站了一个小时,就是把变成玉米这个事实还给玉米。二舅已经变成玉米了,不能不当回事地还在人群家里混。也许张欢梦见二舅变成玉米的一瞬间,一棵玉米已经变成人。玉米地里已经少了一棵玉米,人群里多了一个人。二舅得到玉米地把那个空位子占住。
二舅很看重张欢做的梦。张欢在梦里看见的,可能就是二舅的另一种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二舅直直地长在玉米地,已经结了两个棒子。张欢还能从一地的玉米中,认出二舅。说明二舅变成玉米,也是特别的一棵。
二舅想,做人就好好做人,做虫子就好好做虫子,做玉米就好好做玉米。不能做了玉米了,还怕站着累,想有个椅子坐坐。玉米坐椅子肯定比坐老虎凳还惨呢。
十三、我小时候会说鸟语
阿健爸爸朋友家的狗生小狗了,给阿健爸送了一条,说拿回去让阿健玩。阿健从小只玩塑料狗、机器狗和布做的狗,没和真狗打过交道。
狗满房子跑,阿健满房子追。狗叫阿健也学着叫。
那时阿健一岁多,正学说话,阿健妈担心阿健把狗叫学会了,见了人就叫。小孩张口学话的时候,学会啥就是啥,以后都很难改掉。
阿健爸说,阿健要真能学会狗说话,那比学会多少种外语都有用。现在的孩子,上小学就学外语,目的是让孩子长大了,和他们一辈子都见不了几面的外国人交流。从没有哪个学校教孩子说狗语,学鸡叫,让孩子从小能和身边的一条小狗小鸡交流。
阿健爸说,我们小时候,住在乡下,院子里跑着鸡,门口拴着狗,房前屋后的树上落着鸟,筑着鸟巢。我们不但能听懂鸡叫牛哞狗吠,连鸟叫都能听懂。那时学校还没开外语课,我们在家里学狗叫,学羊叫,学鸟叫。都学会了。这些要算外语,我们会五六种呢。现在,偶尔看见有鸟从县城飞过,叫几声,我还能听懂大概意思呢。只是从来没人请我翻译鸟叫。那些养鸟的人,也不愿请我去翻译,他们听鸟叫只是听听声音,并不想知道鸟在叫啥。再说,把鸟叫翻译成人的话,就不悦耳了,不好听了。鸟关在笼子里,说的多是骂人的话。翻过来人也不愿听。天上树上的鸟,说的话跟人又没多少关系,翻过来人也不愿听。
阿健爸说,小时候在村里,我们没事就翻译鸟说的话。鸟在树上叫,我们在树下听,把鸟叫译成人的话,说给别人。我们从鸟嘴里知道了好多事,鸟在天上看见的事比人多。鸟的嘴碎得很,鸟脑子又小,装不下事情,看见啥不经过脑子就叫出去了。所以鸟说的好多话我都不想翻译,我要把鸟叽叽喳喳的叫声都翻译成人话,我就成一个碎嘴的人了。我可不想当这样的人。
阿健爸上小学四年级时,用鸟说的话写了一篇作文。鸟在屋后一棵柳树上说关于鸟巢的事。
母鸟说,老公,今年风多,我在窝里下蛋老觉得不稳,你下去捡几个草枝吧,把我们的窝再加固一下。
公鸟说,老婆,你就放心下蛋吧,我筑的巢我知道,牢固得很。
母鸟说,你就是懒,让你加固你就加固一下,站一站也老呢。飞下去衔几根草能累死你吗?
公鸟说,你赶快眼睛闭住下蛋吧,劲都用在嘴上了,你看那边榆树上的母鸟,都下了三个蛋了。
母鸟说,别人的老婆好,她下了十个蛋跟你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窝吧。要么去给我捉几个虫子当零嘴,我这阵子咋这么嘴馋,光想吃好东西,想吃酸东西,你给我捉几只蚂蚁吧,蚂蚁肉是酸的。
阿健爸把这篇作文交给老师,老师看完表扬了他,说有想象力,两只鸟的对话编得很好。
阿健爸说,不是我编的,全是真的,我听到鸟就这么说的。
老师说,事情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只要写得跟真的一样就是好作文。文学的最高真实是虚构,这个你们现在还不懂。
阿健爸没再和老师争真和假的事,后来又把两头猪的对话写成了作文。
我们家的一头猪,和韩三家一头猪,有一天躺在后墙根的窗台下面,哼哼唧唧说话,它们先说吃的,一个问:早食吃了些啥?
半盆剩饭,加了些煮熟的草,饭好像馊了,人不吃,就倒给我了。
你呢,早晨吃到好东西了吧?也不擦嘴,看你的猪嘴上都是食物,小心狗舔你嘴上的食把嘴咬了。
然后两个猪开始议论自己家的主人,说的全是人的事。猪夜夜睡在窗台下,人家里的啥事情都听到了,猪把听到的人话,翻译成猪话说出来,阿健爸再把猪话翻译成人话,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那些话在人、猪、人之间倒腾了三次,完全走形了,变成另一种味道的语言。
阿健爸用这些语言写成的作文,又一次受到老师表扬。老师还是表扬他想象力好,把虚构的东西写得跟真的一样。
阿健爸也一直没争辩。
阿健爸后来到县城法院当法官,全是跟人打官司,小时候学的动物语言就一直没用处,荒废了。家里有了小狗后,阿健爸经常和小狗说话,也让阿健学小狗说话。可是,小狗听不懂人话,人必须用狗叫和它交谈,它才能听懂。阿健爸觉得,这样有失身份,自己是一个法官,老汪汪地学狗叫,不体面,就不怎么和小狗交谈了。这样就逼得小狗开始学人话,至少学会听懂人话。小狗果然就学会听懂人话了。交流起来也方便了,人说人的,狗叫狗的,相互听懂多少算多少。
十四、小狗妈死了
阿健的小狗被抱走了,说去陪陪它妈。阿健爸的朋友一家去了内地,走前把狗寄放在一个亲戚家。狗没日没夜叫,后来竟绝食了。
赶紧打电话给主人,狗主人说,狗陪了他们好多年,有感情,它以为我们把它送人,不要它了,所以它伤心。其实我们只是出来旅游,一个月就回去了,这些事给狗又说不明白。
那咋办呢?
阿健家有它的一个儿子,抱过去陪它几天,我们就回去了。狗主人说。
可是,狗看到它的孩子叫得更厉害了。母子俩一起叫。人不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大狗看着小狗,小狗看着大狗,汪汪叫。
再打电话给狗主人。主人说,这下完了,狗看到自己的小狗,肯定更伤心了。它以为小狗也被它的主人抛弃了。一起伤心地哭叫。
要想办法让狗知道我们没抛弃它,只是出来旅游,暂时把它寄放在别人家。
怎样才能让它知道呢?
把电话贴到狗耳朵上,主人给它说话。
狗听到电话里主人的声音,爪子拔着要钻到话筒里去,还绕到话筒后面找主人。最后,狗弄清楚主人的话是从一截没有味道又咬不动的干骨头里冒出来,狗吓得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