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今天早上周会的气氛和前两次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尽管孩子们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的麻木，我却从这麻木中看到一丝凝重——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不可能对上层的“新动向”不敏感。我刚来的时候对这种敏感很不理解，现在完全懂得了——在这里，“形势动向”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这里任何一个人，说错了话，站错了队，后果将是他所不能承受的。这里的宣传机器整天开足马力，给这里的人洗脑，哇哩哇啦地讲些大道理，但是，也许，在这里人们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谁错谁对，有的只是对权力的屈从——无奈的绝望的屈从。孩子们们脸上麻木的表情让我怀疑他们是否知道，理解我和刘向智以及其他正直的老师们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例行的总结和赞歌后，刘向勇讲话：“大家都知道昨天爸爸下令全院戒严，现在，我要告诉大家原因。这个原因就是昨天在我们幸福苑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袭击事件！我们的宣传模范951017为了保护食堂里的粮食，和外部敌对势力派进来的特务英勇搏斗，身受重伤，现在已经被送进医院。下面，让事件的经历者之一，961103给大家讲一下当时的情况！”
951017，不就是我第一次参加周会时到台上给大家作报告，讲述他的养父母是怎么虐待他的那个小男孩吗？听了刘向勇的话，我立刻猜想可能风和小呆昨天晚上溜进孤儿院的食堂偷吃，被守夜的孩子发现，双方打了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不对劲儿——昨天刘向智已经答应给风和小呆他们送食物，他们应该不会再溜进来。再说，自从951017在周会上作报告以后，刘向勇就把他调到宣传部去了，他不在食堂守夜，怎么能和溜进食堂的人打起来呢？
961103是个很瘦弱的小男孩。他可能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过话，所以显得有些紧张。他走到话筒前，讲述昨天傍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951017是怎么发现食物被盗过的痕迹，如何在晚上大家睡觉的时候带领他和其他几个孩子自发地到食堂去守夜，又是如何发现了溜进食堂的坏人，如何和他们英勇搏斗，如何为了掩护他和其他几个孩子受了重伤。961103说话时小心翼翼，还不时地看看身旁的刘向勇。刘向勇几次提醒他不要紧张，大点声说话。台下的孩子们听了961103的话都义愤填膺，老师们则面无表情。
961103走下讲台后，刘向勇接着说：“这是一次严重的敌对势力对我们幸福苑的破坏行动，爸爸已经下了戒严令。下达这个戒严令，就是要让大家提高警惕，不能再让外面世界的坏分子溜进来进行破坏活动！在这个非常时刻，全院的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应该紧密团结在爸爸周围，辨明是非，用实际行动坚决捍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但是，可惜的是，这几天我听到很多关于戒严和其他一些事情的流言蜚语，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必须被制止！因为这些谣言会严重破坏我们内部的团结，给幸福苑的建设带来极坏的反面影响——敌人没有乱，我们反倒先乱了！所以，从现在起，任何听到谣言的人都要积极举报传播者！此外，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在现在这个非常的时刻，我们正义的力量也有新鲜血液加入，那就是，我们的幸福苑来了一位新的老师，她就是李婷老师！从今天起她将负责全院的早请示晚汇报工作。让我们大家欢迎！”刘向勇带头鼓掌，掌声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从台下走了上来。看到她，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长得很端庄，脸上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对孩子们的亲和力，眼睛笑起来尤其好看。可惜她穿的是这孤儿院里的“古董”服装，不然，会更加美丽。她走到话筒前，谦虚了几句，又说了几句要和大家一起建设好幸福苑之类的客套话话就在我惊讶的目光中走下了主席台——这孤儿院里的领导层对外面的人有一种传统的不信任和敌视，而她却能刚到这里就负责全院的思想工作，不用问，她和刘向勇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她一定是刘向勇找来抢刘向智权力的。唉，我真不理解，她这种看起来非常美丽随和的人是怎么加入刘向勇那一伙的。
“李老师是比较谦虚的人，对她自己没有过多的介绍，大家也许不知道，她也是一名孤儿，是在别的孤儿院长大的孤儿。”听了这话，我更加惊讶了。刘向勇接着说：“我和刘老师谈话的时候，她说她小时候住过很多孤儿院，也算是颠沛流离。但是昨天当她参观过我们幸福苑以后，她说我们这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仅仅是孤儿院，就连外面的旧式家庭也无法比拟！”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向勇等了几秒钟，然后示意大家停止鼓掌：“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王进老师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经过我们院领导的考察，组织上对他基本满意。爸爸已经正式任命他担当早请示晚汇报的指导教师了。王老师将负责第五小组。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因为第五小组的组长951017现在还在医院，所以由961103代理组长。由于王老师刚来这里，所以他和李老师一起负责第五小组的思想工作。由于李老师今天还有重要事情，所以第五小组今天的请示汇报暂停，明天开始。李老师，辛苦你了。”李婷扫了我一眼，微笑着对刘向勇点了点头。让我和新来的李婷一起负责一组孩子的思想工作，这一定是刘向智向刘向勇妥协的结果。更加奇怪的是老院长，那天在他那里和他谈话后，我以为他是绝对不会让我担任学生思想指导工作的，所以现在这结果出乎我的意外。这里面的奥妙我实在想不清楚。唉，看来我天生就不是搞政治的料。
上个星期取得劳动第一名的是第二小组。组长是名叫931223的男孩。可能是刚刚和我接触吧，上课时组里的孩子们都比较拘谨。我有时候问一些别的问题他们也支支吾吾。下午的对文艺组的教学还是老样子。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对我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了，全然没有前些天的亲昵劲头儿——我宁愿她对我严肃点。看着她这么小的女孩子弄姿搔首是种悲哀。941216还是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除了唱歌，不多说一句话，像个小天使。我总感觉和我刚来的时候相比，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气息，生的气息。
晚上我到刘向智的房间里和他碰面。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他送几位老师出来，看见我，他匆忙和那几个人告别，就领着我进了他的房间。
走进刘向智的房间，我就急着小声问：“你到底有没有给风他们送吃的啊。怎么他们还在晚上溜到食堂里偷东西吃？”
刘向智关好房门，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刘向勇的话你也能相信。”说着，他坐到沙发上，表情沉重地说：“你知道951017伤在哪里吗——他的手腕被切开了。我特地去他的寝室看了，现场有很多血，但是他伤势如何我并不知道——刘向勇把消息封锁得很严，我今天凌晨才知道的消息。和951017同寝室的孩子们都不敢说这件事，即使是对我。我现在连刘向勇把951017送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尽管消息封锁得怎么严，我还是收到消息，951017是自杀，切开他手腕的人是他自己。”
“自杀？怎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为什么自杀，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他曾经被外边的一对夫妇收养过一些日子，后来因为他养父母出车祸死了，所以就又回来了。回来后刘向勇就找他谈话，然后就让他在周会上揭露他养父母是怎么样虐待他的，还让他揭露外边世界的腐朽思想和生活。他在自杀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所以，你看，”刘向智向后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我让你担任学生思想指导教师的一个原因。你在学生中的亲和力比较好，可以说，你比这里的任何一个老师都好，所以学生思想上有了什么问题，他们也许会找你说说心里话，你就能开导开导他们。如果你能早一点负责951017这个小组，也许他就不会自杀。”
我无言以对。
“另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刘向勇把消息封锁得很严。我让你和学生多接触，你就能多掌握一些信息。然后你再把这些信息告诉我，我们就可以多一分胜算。同时，这也有助于你更加了解这个地方，以后你说话做事就不会那么冲动了。为了能让你负责第五小组，我费了不少劲，你可要好好干。”
我点了点头。
刘向智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继续说：“现在形势对我们不利，爸爸比较相信刘向勇的话。”
“你把证据交给院长了吗？”听他这么说，我急忙问。
刘向智摇了摇头：“你不了解爸爸的脾气，这时候你越是向他证明什么，他越是不会相信。我们还要再等几天。哦，我昨晚就已经派人给山上的那两个孩子送去吃穿了，你不用担心。”
我代风和小呆向他表示感谢，刘向智摆了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以前不知道是他们在山上，还以为是山下村子里的二流子偷偷到这里来偷东西吃，所以也就没有照顾他们。这是我的失职啊。”说着长叹一口气。我连忙劝他不要太自责。
“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刘向勇，除掉他，不仅仅是他们，全院的老师孩子都会有好日子过。对了，”刘向智拿着李婷的档案，指着她的照片问我：“这个新来的老师你怎么看？为了你的事情，刘向勇和我在爸爸面前吵了很长时间，后来爸爸让我出去，单独和刘向勇谈了一会儿，就决定让这个新来的女老师和你在一起负责第五小组的思想工作，不仅如此，还让她负责全院的请示汇报活动，这回刘向勇是真想把我搞下去啊。”刘向智嘴角一撇：“对于这个新来的女老师你怎么看，你了解她吗？”
“再了解不过了，”我苦笑一声：“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
“哦？”刘向智一脸惊讶：“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是啊，”这回轮到我叹气了：“有时候小得让人害怕。”
我很了解李婷——其实这样的说法并不确切。我和她在大学里交往的那段日子，她从来没提到过她是个孤儿。而且我隐约记得她说过她的爸爸在教育部门工作，妈妈是开公司做生意的。所以她要么就是对我撒谎，要么就是对刘向勇撒谎，她撒谎的目的是什么呢？
四月十七日星期二晴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见到李婷，并且现在她还是刘向勇那一派的人。整个上午我的脑子里都是关于她的回忆。我们在大学里的第一次相见，第一次交谈，第一次约会，她对我使小性子，撒娇，吵架，讲和，学校的舞会。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她突然和我分手而结束了。分手后的那段日子是痛苦的，但是我现在反而要感谢李婷，没有那次莫名其妙的分手，我也就不会真正喜欢上摇滚乐，自然也就不会遇到小樱，但是，小樱也已经离我而去了——也许这正说明痛苦就是生活的本质，一个人在有理想有目标时痛苦，在追求的时候痛苦，在拥有后害怕失去时痛苦，在真正失去时痛苦，在回忆时痛苦，我们就带着这痛苦，从生到死，不断轮回——怪不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泣。
中午吃过饭，我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孩子就把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搬了进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些是谁让你们搬的？”“我。”李婷出现在门口，“刘副院长让我和你一间办公室。”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来我不和你说话，你是不会对我开口的。”她走到我面前，语气略显无奈。“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漠一些。
她没有回话，转身指示那几个孩子把写字台和椅子搬到我写字台的对面，放好，等他们出去，把门关上，才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而且我更没想到你会是孤儿，我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过你爸爸在教育部门工作。”
她笑了笑，在我看来，更像是苦笑：“从前的事情，我请你理解我，如果你是我，你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你是孤儿的。”
“你能否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比如你的真名字是不是叫李婷，比如你到底是不是孤儿，比如。”
“你没有经过我所经过的一切，你无法理解。”
我本来想问问她有没有理解过我，有没有体验过被女朋友莫名奇妙甩了后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问也没有意义了，别把自己弄得象琼瑶小说里的怨妇。
李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长叹一口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希望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怎么做朋友？”“怎么没有可说的，你可以先向我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毕竟你比我先来的。”我一声冷笑：“刘向勇的介绍应该比我的更加详细。”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和他认识没几天。毕业后我在人才市场找工作，他们去那里招老师，我面试后就来到这里了。”
她真以为我傻到能相信她的话？
“哦，”我装作相信的样子：“其实我也是刚刚到这里，这里，怎么说呢，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我想别的孤儿院绝对不会是这里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你没有在别的孤儿院呆过，”李婷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形式虽不同，其实本质都一样。算了，不说这个了。晚上的请示汇报活动你以前参加过吗？”
“没有，不过从他们这里周会的情形来看，肯定也是一些形式主义，假大空的东西。要不是刘向勇硬派给我这个任务，我还真不想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