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厨艺并不好,而且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一荤一素。当他将饭碗递到我面前时,我突然间非常讨厌这个对我表示关切的举动,“啪”的一下将碗打翻在地,然后对着他咆哮起来:“你除了每天让我吃这样难吃的饭菜,还能给我什么?”父亲呆住了。那晚我一直赌气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听见他将饭菜拿到厨房里热了一遍又一遍,也许他真是从没想过除了每天为女儿准备一餐饭,他还能为女儿做些什么?
我恨他连一个拥抱也不曾给我。这年冬天,广州出奇的冷。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浑身烧得滚烫,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吃药,打翻了水杯,也惊醒了原本在外间鼾声如雷的爸爸。
他奔进来看见烧得满面通红的我,即刻明白我病得不轻,连忙催促我穿衣去医院。我家附近就有一间大医院,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可我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走在一阵猛过一阵的寒风中,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我多想让在身旁的父亲伸开他有力的臂膀,搂着我前行啊!可父亲总是木讷的,他除了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我披上,就不会做出任何可以让我感受温暖的亲昵举动了!
我在医院吊了一夜的针,父亲也守了我一夜,还冻得眼泪鼻涕直流。我很感激他这样对我,却不愿说出来,因为我还怨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欠了我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拥抱!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父亲仿佛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除了每天在一起吃一顿晚饭,彼此都回避着,不再过问对方的生活。我有意识地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就连寒暑假也借口学校补课外出。
这天,一个要好的同学过生日,我在同学家里玩着便忘了时间,直到晚上11点多才记起回家。通往我家的那条巷子很长很黑,我从未这么晚单独走过,想着下水道里时常会蹿出的大老鼠,我就害怕得发抖。
我战战兢兢地壮着胆踏进那条巷子,可奇怪的是越往里走,就越感到眼前亮堂起来。走到离家约200米的地方,我赫然看到一道耀跟的光束从前方直射过来,“难道是巷子里新装了路灯?”我寻思着快步向前走去……50米、30米、10米……天哪,那个耀眼的光源居然就在我家门口,是他——父亲将屋里的灯泡拉出来,用右手高高地举着为我照亮……金黄而耀眼的光束阳光般地洒在他的身上,照得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满是慈爱与安详。我第一次感到矮小瘦弱的父亲是那样高大与强壮,他举着的哪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灯泡哟,那分明是“父爱”这两个金灿灿的大字啊!我感动得心头有些发酸,父亲却待我进门后不声不响地将灯拉进屋,一句淡淡的“早些睡吧”,就让我将那已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又给咽了下去。我的感激霎时又变成了怨恨,我多恨他连一个让我对他的爱说声“谢谢”的机会都不留下啊!
原来我一直都是他的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高中我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班里强手如云,在学业上我不比他们差,只是提到自己的父母及家庭,我就自卑极了。我总认为父亲这个半下岗的修理工,在社会上没有一点儿让人看得起的地方。父亲却开始没日没夜地摆弄起一些自行车零件来。我也不问他想干什么,只是每当回到家里,看见满屋子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和工具,就常常不屑一顾地将它们踢得七零八落。父亲倒也不介意,笑着重新摆放好。半年后的一天,我突然吃惊地发现父亲居然拼装成了一辆全手工的自行车,虽然样式老土过时,但仍看得出有一些独特与精致。父亲第一次略带自豪地在我面前唠叨起来:“这叫无链自行车,我自己发明的,我还委托厂里申报了专利呢……”
我瞪大了眼睛,像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盯着父亲,“这样的破玩意儿也能申请专利?”父亲脸上的光亮陡然黯淡下来,嘴角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出声了。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意外地发现父亲那辆宝贝自行车支离破碎地散落在地上,父亲抱着一个酒瓶烂醉般地呆坐在旁边……爸爸从来不喝酒的,这是怎么了?我本能地去扶他,却被他一反常态地推开了,借着酒性,父亲说出了几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小娜,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瞧不起我……我就一直寻思着做出点什么事给你看看……捣腾了半年终于弄成了那辆自行车……我知道你看不起它,可它的确申请到了专利,并有一个厂家答应出十几万元买断这个产品……我本准备用这笔钱供你上大学,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父亲……可没想到人家突然嫌式样老套而反悔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流着泪将父亲扶到床上躺下。父亲的床我很久都没有接近过了,枕边有一个硬硬的笔记本,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竟平平整整地夹着一张张我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状!
我不知道这些奖状父亲是什么时候偷偷地从我抽屉里翻出来,珍藏在他枕边的。一些年代久远的都已发黄了,但每一张都平整得连一条细微的折纹也没有……我想像不出有多少个不眠之夜,父亲就这样坐在床头爱惜地抚弄着这些他生命里最引以为荣的珍宝。
原来,女儿一直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爸爸,请原谅我17岁时才读懂你。
一个父亲就是一本书,有的看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喜欢,有的却要探究一辈子才能读懂。每个父亲是不一样的,天底下的父亲。这种用行动表达的爱,需要我们静心去体会才能明白它爱得深沉,爱得纯净,虽不能一眼望穿,却同样穿透心灵。
换种方式
小时候,我一直处心积虑于对父亲权威的反抗。比如,只要写完作业,我就会溜出去,玩到天黑透了才肯回家。那时,父母的脸一定是板着的,不过,我会理直气壮地说:“作业做完了,您检查吧。”当然,写作业的时候我会分外小心,绝不给父亲抓到一点儿小把柄。
刚上高一,我就与高三的一个男孩恋爱了。这次,我的背叛更彻底。记得有一次老师家访时跟父亲说:“素衣这孩子只要不早恋,上大学准没问题。”父亲不以为然地说:“早恋,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理论是,他直到25岁才恋爱(在那个年代已经算非常晚了),所以他的后代也一定是晚熟品种。我在心里嗤笑这种明显没有逻辑性的推理。潜意识里,我很想做一些事,让他明白,大人也不是永远都不会错。
所以,当父亲突然发现我与男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反应简直不能用本能来形容——他劈脸给了我一个耳光。
在此之前,他从未碰过我一根指头,虽然一直一直,我都自认被他所忽视。这样的屈辱,在我还是第一次。愤怒如潮水般把我淹没。如果不是父亲把我拉起来就走的手劲实在太大,我当时就想从阳台上跳下去。
此后便开始了持久的冷战。我昂着头在家里进进出出,眼睛里只有天花板。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就看到地板上的几个字,是用毛笔蘸水写的,水还没干:对不起。父亲与母亲坐在沙发上,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事。我当然认得那些字是谁写的,因为父亲的一手好字在小城里是出了名的。我低下头,大颗的泪水把字模糊成一片。然而就在这时候,硕大的巴掌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而且,他为什么不能当面对我说?他还是把父亲的尊严看得比女儿的自尊重要得多。
不过,那以后算是结束了冷战;但对于父亲,我更加敬而远之了。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考大学时,犹豫良久,我还是填报了离家乡极远的一个城市。
有一次,同寝室一个女孩的父亲来看她,他们笑啊闹啊,我看得眼睛发直。我想起以前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都会很注意地不要碰到他的身体,而搂父亲的脖子吻父亲的脸,在我看来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那年寒假,父亲去东北探望他病重的表弟,我没有见到他。第二年暑假,学校组织记者团到省城南部采访,我入选了。我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这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离开家人最长时间后一次团聚的机会,但是我也至少免除了重新面对父亲的尴尬。我不知在经历一年的分离后,他会不会让我感觉更陌生。
出发前,我给母亲挂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哑哑的声音:“你爸现在不在家,晚上给你爸打个电话,行吗?”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如果当时父亲在,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亲自打一声招呼告个别的。可是,碰得不巧,再要特意打那么个电话,让我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但这种心底里很微妙的感觉是无法言说的,我只好笑笑:“算了,妈妈,你跟他说也一样的。”然后,收了线。
带着淡淡的遗憾,我跟随采访团出发了。南方之行非常艰苦。酷热、日夜兼程、任务繁重,加上一种不可能完全避免的思念,到达最后一站时,我开始发烧。吃了两天药,烧刚退下去,右眼又发炎了。过了一天,红得简直就像兔子的眼睛。当地的医生为我诊断后说,是感冒引发的病毒性感染,如不及早治疗,可能会导致失明。
失明?太可怕了,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4年前,我读初三,也是这只眼睛,不慎沾了不洁之物,突然就发红流泪。父亲请了长假,带我到杭州最好的眼科治疗中心去看病。那是些天空飘雪的日子,我的同学们在遥远的课堂里进行期末考试,而我跟在父母身边,每天在医院与宾馆的路上来来回回。我的右眼上贴着纱布,既痒又难受,而且自觉十分丑怪,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搓揉。父亲见了,说:“不要去碰它,会感染的,知不知道?”
这话自然是没错,可我病成这样,他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却动不动仍拿出一副教训人的姿态!心里憋屈得慌,又不敢顶嘴,便故意揉得更重。结果,他就说了那样一句:“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当时,我真的太气了,竟然就脱口而出:“我知道,您不过是怨我耽误了考试,没拿回第一第二的给您长脸。就算我真瞎了,您也未必会在乎。”
话说出口,我也就猜到后果了,干脆豁出去,挺着胸等他的吼声响起。可是,没有,居然没有,奇怪啊。
不禁想探头去看父亲的脸,他已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那么,这一次,父亲要是听说我的病情,是否……会像当年那样对我?我已经长大,虽然外表仍倔犟,内心里却已不知在何时生出柔情和渴望,我实在是害怕。这样的时候,会在他面前掩饰不了我的脆弱。
带队老师送我回省城前,通知了父亲。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电话那一端父亲的声音,似乎没说什么话就挂了,想来,父亲一定又要为我生气了。
车开到一半,天突然变了,下起了雨。驶进人声鼎沸的省城车站时,雨大得天地都茫茫然起来。但是,我仍然一眼就望见父亲在雨中翘首张望的身影。一瞬间,我的头脑一下真空了,反复想好的话语忘得精光。
父亲已经跳上还没完全停稳的车子,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素衣,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这是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我熟悉的严厉。我想,果不其然,泪就慢慢地流了出来。
“好了,”父亲说,“哭什么。我咨询过医生了,只要还没危及视网膜,做个小手术就没事了。”
心放下一半来,就想起很多事:他怎么过来的,等了多久,如何这么快就咨询过医生了?
想问时,车已停稳,父亲先下了车,在车门边撑了伞等我。一阵风吹来,他的头发有点儿乱了,忽然发现,昔日英俊的父亲,竟呈现出这样明显的老态了。鬓边有白发醒目着,眼中也少了以前逼人的锐利。他那样专注地抬头望着车厢,在风雨中看过去,他的目光中竟不再有往日令我不寒而栗的冷峻,而变得有些许的凄然,让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一天之间苍老的。可是,我却是在这一瞬才发现的。那么多那么多我视力良好的日子,为何竟能全然忽略这样的细节呢?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尝试换一种方式来“对抗”父亲的权威——用更多的关心和爱而不是任性顽劣,换取他的笑容来抹去他的矜持。
不过,我想,即使时光不能倒流,我仍然来得及实现我的新计划。
感谢这次生病,让往日争强好胜的丫头混沌初开,在父亲苍老的目光中明白了亲情的可贵和温暖。父女之间,何来扯不开的千千结,有时候,不妨各让一步,也许打开的是一扇更广阔的门!
明白了爸爸的爱
列车颠荡着向前开去。这个秋日的午后,空气浓稠得像胶冻一样,让人疲乏无力。单一的隆隆声在脑海中如丝线般绵延不断地扯过,也不知要走多久。我怀着这样一种近乎疲惫的情绪。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妈妈本来要送我,可是爸爸说什么也不让,就要我自己一个人去大学报名。“一个人就一个人,离了你们我还不活了?”我丢下这句话,怀着对爸爸的怨恨一个人踏上了远行的列车。对于爸爸,我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要不为什么他对我总那么严厉,甚至是残酷。他可以一天抽两包“小熊猫”,对我却格外吝啬,同学过生日,我凑份子买蛋糕的十块钱他都不肯给。哪有这样的亲爸爸?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没有右小腿。我猜,她还是一个孩子,大概也只是十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