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受过相当程度的文化教育,她粗通声乐,还能写文章称小知识分子是不为过的,在那场知识分子都被打入冷宫的年代里不得不随定为“****”的姥姥被迫从城市迁至农村而嫁给了同样被迫返乡的又略知诗书的爸爸的。在经过了数年的劳动之后,妈妈不堪忍受孩子们继续在那四处露风的茅草房里遭受风雨的侵扰,举债建起了当时令全村人钦羡不已的青砖瓦房。新宅建成后,妈妈倾注了许多心血将其美化一翻,在房前屋后全都种上了果树及各种蔬菜,使这片属于我们的小天地充满了诗情画意。但那些诱人的樱桃、李子、苹果、香瓜却也常常引得村里的孩子来偷。院子的过道两侧,是哨兵似的两排向日葵,当葵花盛开的时候,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迷人。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每当黄昏降临,牛羊下山喧闹过后,整个村子便陷入了无边的单调与寂寥中,然而,对于我家来说,夏日的黄昏却是十分美好的。劳累了一天的妈妈终因夜幕的降临放下了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草草地吃过晚饭,我们就把爷爷留下来的那张“太师椅”安放于院中,围坐在妈妈身边,听妈妈弹琴,爸爸唱歌。记得那是一把古老的秦琴,形状有些像吉他,乌红的枣木琴声,斑斓的蟒皮琴箱,弹起来清脆悦耳。伴着优美的琴声,爸爸也尽情地放开歌喉,爸爸的歌声很美,唱得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歌曲,如《草原牧歌》、《十送红军》等曲调十分优美的歌。歌声、琴声,给我们贫穷和枯燥的生活增添了难得的温馨和欢乐,那是一段永远留在我心中的美好回忆。如今,老房子已物是人非,在一座座红砖碧瓦的新式建筑里,已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像一个脱世的老人一样,默默地见证着历史的变迁。老房子已三易其主,现在的主人姓陈,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热情地请我们进屋看看。室内的境况更加糟糕,耄耋老妪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了。主人说明年就要重新翻建了。我庆幸于今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曾经生活了九年的老房子。难道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真的要感谢这个安排了。
离开了老房子,我们来到了屋后的那条小河边。那是当年我们游泳嬉戏的乐园。小河消瘦了许多,三、五步就过去了,河面上架着两根成人胳膊粗的松木杆,权且当做桥吧。河水很浅,刚刚能没过脚腕,这是上游引水筑鱼塘所致的,见此,我真的可怜起现今的孩子们了,他们是再也难已享受水中嬉戏的乐趣了。
过了河,我们沿着那条当初被称为“赶牛道”的山路向山顶走去。这里曾留下过我童年时的无数足迹。来到山顶,已是气喘吁吁,放眼望去,我不仅震惊了。那满山的郁郁葱葱的树呢?怎么一棵都不见了呢?远远望去,那一个个遍布山岭、高不盈尺的树桩仿佛干牛粪一样散落着。而有的地方连这些可怜的树桩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已收割完的土地。回首再看山下那比当年多出了一倍的颇具城市化的房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改革开放以来,村民的物质生活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人们借以果腹的玉米已为家畜的食物,家家户户的闭路电视也在不断地将城市的文明灌输给这些昔日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了。可是在这种表面文明的背后,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了文明的荒芜。在暂时的利益下,河流干涸了;在暂时的利益下,森林覆灭了;在暂时的利益下,耕地减少了。至此,我不仅要大声地问一句:我的乡亲们,你们将以什么留给子孙后代呢?如此下去,还谈什么“可持续发展呢”?也许,我不该这样指责他们,但这个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沿着山岭,我们攀上了山的最高峰——北大砬子。站在那里,山村概貌尽收眼底。整齐的稻田,正在收割的玉米,忙碌的人们,往返于田间的农用机车,房舍上飘荡的炊烟……家乡的确今非昔比了,这一切,都被弟弟毫不保留地用相机记录下来。而我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我家”的老房子上,一种难以言叙的情感已充斥心间。
当照完了落日和华灯初上的村落时,我们在暮色中磕磕绊绊地下了山。婶婶已做好了晚饭,正焦急地寻找我们。晚饭后,我和弟弟探访了几个儿时的伙伴。伙伴们都已组建了独立的家庭,有的孩子已十岁了,他们看上去都很“苍老”,明显地与年龄不相符。相见的场面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强烈,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就很难再找到话题了,陌生感充斥于彼此的心间。倒是那些父辈的老人要热情了许多,不断地询问着我们的状况,问候着我们的父母。唉!既如此,那就只好告别吧。故乡啊!我思念了二十年的故乡,如今,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为什么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疏离感呢?
次日,我们继续游历了家乡的每一个存有记忆的角落,又拜访了几位熟悉的老人后,冒雨去探访了我当年的老师。凭着记忆,走了两里多路,找到了我曾经就读于此的那所小学。这里的变化不是很大,操场、校舍依如从前,虽然从秋雨中走来,但看到这些,多少让我感到了一丝温暖。虽是“十一”放假期间,但由于配合秋收,学校将假期提前了,所以仍在上课。在校长办公室,我说明了来意后,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很快地找来了我的老师。老师真的“老”了,虽然只有四十岁,但岁月的沧桑已无情地刻在了她的脸上。在我的记忆中,老师是美丽的,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长长的乌黑的辫子,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敬业,那一次次为我们补课的情景仿佛依然还在眼前。所以,这些年来,每当我听到或唱起那首《小芳》的歌时,就不自觉地想起我亲爱的曲老师。面对老师,我深深地鞠下躬去,深情地叫了声“老师”。老师有些茫然、有些疑惑。是的,她已认不出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了。我报出了姓名,老师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却难以开口了。我知道,她很激动,其实,我同样激动。可以说,在故乡,最令我怀念的人,除了叔婶外,就只有我的这位启蒙老师了,虽然我师从她只有短短的一年时光,但她留给我的印象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久弥深。我们共同回忆了许多当年的情景,共同在心灵上重温了逝去的年华,对那时的往事,彼此都能记忆犹新,从这一点即可看出,老师对我和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们是充满了真挚的感情的。告别前,我和老师在学校的操场上合影留念,以记住这美好的瞬间。我走时,老师送出我很远,我们频频招手道别。老师,再见了,您的学生在心里默默地祝您健康、幸福。
在故乡,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叔婶,见到了老房子,见到了父辈的至交,见到了我亲爱的老师后,我知道,我的故乡之行就要结束了。可是故乡,你恐怕已很难再是我梦中的想往,你已经减退了质朴,而染上了更多的世俗。那留给我欢乐与艰辛的故乡,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时空隧道的那一头,再也不会重现了,只能深深地藏在我记忆的窖中,让她时间愈久情愈深吧。
故乡,虽然,你给我留下了一丝遗憾,但我毕竟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
故乡,我走了。
山里红
在采集山果的季节里,人们最易得到的莫过于山里红。山道旁,沟塘边,随处可见。
诱人的酸甜连成一片红霞,成熟的羞红会使你忘记它那带刺的语言……东北人对它都有个印象,吃的人也很多,可谁把它当做水果,甚至没人知道它在植物界里的学名,只能沿用那山民对它不加修饰的概括——山里红。
小时候。因为生活在城里,虽能在街口付两分钱享用一碗儿那迷人的酸甜,却从未见过它的母体。
片片红果,铺天盖地。把身上的小口袋装得鼓鼓的,跨出梦乡,依然只是两分钱一碗的残红……说来也巧。我和几个儿时的伙伴真的插队到了山区,偏偏又是在收获的季节。
淳厚的山里人,短粗的手掌落在我们那挎过书包的肩头。一句句幼稚的提问,淹没在一阵阵善意的嘲笑里。于是,大捧大捧的山里红已堆放在我们的行李边,煤油灯跳动着光亮,故事在吱吱的旱烟锅里燃烧。山村的第一夜,便把我们埋到了“山里红”的梦中——清晨,挎着竹篮的山妹便成了我们几个的排头。山路上,那红底白花的身影似跳动的音符,掩映在绿色的苍茫里。而我们则被拉成了省略号,点缀在坎坷中。
果香冲淡了我们的疲惫,串串层层的红果实使我们相信了故事的真实。丰盈的树下,拥起了迫不及待的手臂。“哎哟!”颤动的枝条告知了我们应互相尊重。
那是一个难忘的时节,丰硕的山果满足了我们儿时的憧憬,也把我们沉醉在现实中……第二年的春天,山里红的树身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绿海茫茫,降低了我们那本来就不很明确的分辨率。后悔第一次的接触,只忘情于私欲里而没能留意那母体的丰姿。
热情的山妹满足了我们的好奇,这大概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山里红的母亲。鲜绿的枝叶,托起轻泛细碎的小白花,在微风里抖着清香。丑陋的树干,植根在贫瘠的岩缝间,榆柳桑槐的排挤,并没有憔悴它的姿容,枝上的针刺,体现着它与自然抗争的能力。
光阴荏苒,离开山村已经20多年了,然而,每到秋天,我还是忘不了买上几斤山里红来咀嚼那酸甜微香的童年,和那远山的呼唤……山村夜曲生活如同陈年的酒,储存的时间越长,其味道就越醇香。每当回忆起30多年前的往事,越来越品味出那蕴藏在苦涩中的甘甜。
60年代初,我被下放到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那里交通闭塞,没有电,更没有书报可读。幸好,我有一把秦琴,那美妙的琴音就像荒漠里的一眼清泉滋润着我濒临枯竭的生命。为不影响别人睡眠,我总是到村头的柳树下弹琴。然而,夜阑人静,那琴声依然传出很远很远。离村庄一里地外的南山坡上是生产队里的香瓜地,两位看瓜的老者每晚都坐在瓜窝棚外,吸着烟袋,静静地听我弹琴。
年轻人的心在逆境中免不了有些脆弱,悲凉的琴声不仅倾诉着自己的忧伤,也宣泄着乡亲们清贫劳作的岁月。
沉睡的山村是那样的静谧,明月、垂柳、琴声及带着花香的晚风,回想起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然而,那时我这月下琴女却丝毫也没有美的感受,而只哀叹前途的无望、愁苦和命运的不公。所以,琴声总是凄凄婉婉的。好心的村民们大概被琴声所感动,在漫长的日子里曾给予我无限的同情和帮助。最让我感动的是两位看瓜地的老者,每当我去买瓜,他们都立即提起土篮,遍地里给我寻找最好的瓜,我当时并未知晓他们已与我的琴声结下了不解之缘,只理解为人性的善良。
现在,我身居都市岁进晚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也许是老了喜欢怀旧的缘故,我常常思念着那曾留下我青春年华的小山村,已经富裕起来的农民早已有了电灯、电视、甚至有了文化站,我遥祝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荷
当我想放下手中的笔,让许多美丽和忧伤的日子从指缝间滑过,才意识到生命帷幕的升落。
将这颗心放回胸膛,不在去流浪……静静的来去。
我出生的日子,是荷绽放的日子。母亲说:“那满地的荷直到我满月时,才悄悄地凋谢!”为了纪念那年那月那日的岁荷,母亲在我的衣襟上精心地绣上的荷永不凋谢。
我很慢很慢地长大,而又极富个性。当有一天,我走出家门去远乡,那记忆中的荷便成了我梦的主体。一枝风中的荷孤静的生长,塘中的波纹像聚结的泪,打湿嫩绿的叶。它不恋浮尘的华贵,只想延长花期,感谢上苍赋予它的成长空间。
多年过去了,那个穿荷的小女孩也做了母亲。在七月的一个午后,她静静地来到新雨的荷前,只是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和她当年一样的小孩。
那是梦的延续……生命的延续……本来我的一生可以有不同的遭逢,只是我深爱着出生时的荷,清淡替代所有的浓烈。人若真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我想……母亲想念远方的女儿时,总是拿出当年的那朵荷,温柔,细致地抚摸。
心境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将心静静地铺展在摊开的稿纸上,那些遥远的或近在眼前的事物就会相应而至,在这激情横溢的时刻,心往往能拧出水来。
我站起来,站在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窗外的月色赐我华光溢彩,爱与恨,醒与悟,孤独与痴迷交织着……这个夏季,很漫长!
漫长的舍不得见你。“我如金匠,日夜捶击敲打,只为把痛苦延展成薄如蝉翼的金饰。”这精致的痛苦比幸福珍贵。
夏季里最炎热的一天,我接到成考入学通知书,心很平静,这本该属于更年轻时的追寻,可对于我却姗姗来迟,想起十几年前,同样的接到辽宁文学院的入学通知书,我却选择了稳定的工作和做警察的夫君。
抓起话筒,将这消息告诉远隔千山万水的你,你的祝贺浓缩成久远的一个绿草萋萋的春天。你曾经预言,我会成为一名女诗人。你为我谱一支曲,弹起你心爱的吉他。那个久远的春天阳光很明媚,我们不懂什么叫忧愁。
我已将这颗心交给世界,它容纳我,撕裂我,我不是以文字立世的女人,却偏爱以文字立世的人生,那是尘世间绝美的一种意境。或许,我的未来早已被前世注定!一切是否太迟……太迟……当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满脑子是跑车过后尘土飞扬的场面。夏日的热浪袭着我。我对女友说:“我将就此搁笔,不再将痛苦延伸。”可在这个夏夜却有着多种心境。山泉一样止也止不住流出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