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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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玛丽玛丽(7)

她带了食物爬上有回声的楼梯,站在门外轻轻的哭泣起来。她不愿开门。她可以想象她妈这时必是头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怀疑,惊怒,揣想意外和恐怖,当她进去时。这时她陡然起一个冲动,心想轻轻的把门开了,进去放下食物,逃下楼梯,出去无论到天涯地角,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只得拧开了门把身子挨了进去。这时她脸上发烧,眼里冒火,望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对那张床看,直冲冲到火炉旁边,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煤火。她倔强了一会,猛然扭过身来,等候无论发生什么,准备破口大骂,准备咆哮,却不料她妈很安静的睡在那里,她睡得极酣,这时一种重的,完全真的苦痛从玛丽心内发生。她的十个手指飞也似的忙着预备牛肉茶。她也忘记了要去会见的那个男子。她很想将两臂紧紧的去抱住她妈。她要轻轻的对她说几句哄孩子的话,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哼着小调,吻她抚摩她的脸儿。

十六

她妈依然不显得好,只有逐渐见坏。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烧大冷,还有眉梁里一阵阵抽筋似的发痛使她时时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一阵阵头晕晕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坏了,她站起来想要走几步,身子总是偏向旁去,勉强挣扎着要走到门边,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离门四尺远的左边。玛丽扶她回到床上,躺了一会,注视她面前无数的平行线好像织布似的奔命的穿去,这些平行线过了一会互相缠绕,绕了又绕,绕成极紊乱复杂的花样使她一看便要头痛。

所有这些东西她都形容给她女儿听;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织着的花样有如此的精细,使玛丽差不多可以看见了。她又讲论这病情的因果,又解释那使她发烧发寒的热度和冷度,与痛的扩张到了可怕的最高一点,便渐渐缓和下来,及至缓和到了最轻时,又像一个橡皮槌子扎了一下似的。她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请医生,在这种情形内医生是不大请的,连想都不大想到。一个人生病都是根据某种牢不可破的,规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这种定律乃是呆子,一个人病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总不能病一辈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钻进白天一样,自然有一种确定的方法可以疗治她的病症,这种方法只于做医生的要来横加干涉。并且医生给人治病还希望报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还不够供给一位面包司务的人,病的时候当然更没有力量去酬谢一位医生了。

莫须有太太虽然病着,但是她很为生存的实际问题着急。她的最爱的七便士买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无穷尽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齐都拥上前来吵着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东的幽灵坐在床边勒索房租,恶狠狠的威吓她不给钱便叫搬走,两者之中听她自便。还有面包司务,肉铺掌柜,杂货店老板的恶鬼都在房角里磨牙侧目的吵闹。

每天玛丽总要带点东西到当铺去。她们靠着她们唯一的资本——她们屋内的破烂家具——暂时活了几天。只要稍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已卖光了。玛丽的几件衣服够她们活了六天。她妈礼拜天穿的裙子又养了她们一天。一床粗毛毡与一个破脸盆架维持她们不至于饿死。一个水瓶和一条油布暂时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齿便没有了。那挂窗帘还不够搅扰那饿透了的肚子。

结果那间屋子弄得精光如同旷野一般,差不多不堪居住了。没有家具的屋子真是一个鬼怪的地方。屋内发的声音也是怪声怪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一点人气,变成一种凄凉,空洞的回声,这种空洞的回声颇有点冬天的冰霜的色彩。再没有别的声音像一间空房子里的回声那样死寂,那样沉闷,那样颓丧。躺在床上的瘦小妇人看去倒还不比她的屋子瘦小,到这时屋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往当铺里或旧货摊上送了。

奥康诺太太寄来一张明信片用一种照例对于一种通信的命令口气,叫莫须有太太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到她那边去。莫须有太太读了这封信长叹了一声。这信就是工作,饭量和赎回家用的什物,她知道明天早晨她决不能起床的。她躺着想了一回,于是唤她女儿过来。

“囝”,她说,“明天早晨你到这地方去一趟试试,你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告诉奥康诺太太我现在病着,说你是我的女儿可以帮忙,你可以好好的做一次试试。”

她把她女儿的脑袋搂到胸前,自己低头悲痛起来,因为她知道这种工作是一个开端,也是一个结束,一个可以抚摩的,搂着颠摇的,随便教训的小女儿的结束,便是一个成年的妇人的开端,她渐渐长大起来,长得比她还大,她便会隐瞒,藏置种种感情,希望,冒险,连做母亲的都不能与闻。她知道这种工作就是堕落,将她女儿的生命的前途扩充到萧条、穷困的地平线上,在这地平线内的去彩就是肥皂水和擦地板布,在这地平线外只有一种失望的没有办法,这种没有办法被饥饿搅扰得更没有办法。

“喔,我的囝,”她说,“我想到要你做这种工作,真是恨人,但是只做一会儿,一礼拜,那时候我病也就好了,只干一小礼拜,我的肉,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囝。”

十七

玛丽一清早惊醒过来。她觉得仿佛有人唤她,躺了一会听听她妈说话来没有。但是她妈睡得好好的。向来她妈睡着的时候与醒的时候一样的使劲。她老是不断的翻来覆去,动手动脚,嘴里胡言乱语的。许多零碎的感叹词,如同“呵,哦,不要紧,当然不是”,与“实在呵,”像枪珠似的从她嘴唇边射出来,在这些话之间常有一种冷笑似的鼻子一嗤,往往惹恼了或惊醒了她同床的人。独有今天她躺在那里以前那种感叹的字句一个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深长的,很吃力的气息从她嘴唇边泄漏出来,很凄惨的流入那间荒凉的屋子里。

玛丽躺了一回,奇怪什么事情使她这样清醒,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脑筋里的睡意逃得影迹无踪了;于是她记起今天早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得出去工作。这一点意思昨夜带了她上床,今朝急忙催醒了她。她立刻跳出床来,胡乱披上一点够暖的衣服,预备先点着火。她醒得实在太早,但是不能再在床上定心睡一回,对于工作这种观念她原是不欢迎的,不过换一种新鲜的那种趣味,可得一时与兴奋的那种新鲜,虽然极苦的工作,可使她第一天上手,不感一点苦痛,年轻人的脾气老是如此;虽然是苦工,还以为是一桩冒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改变她日常的生活情形总是欢迎的。这天的火也与她一样兴奋;不到一会工夫火苗上来敛成一团,立刻哄哄的燃烧起来,烧得满炉通红,这时黑烟和火苗全已消失,她炖上了水壶。一会儿水开了,她泡上茶。她把面包切成片,每杯茶里放上一匙炼乳,于是她唤醒她母亲。

吃早茶的工夫她妈教给她怎么样工作,她告诉她女儿刷木器得要逆着纹路刷,这样使刷子得劲,并且泥垢下来得比顺着刷要快一倍。她告诉她千万不能省胰子。胰子就是得多擦,又嘱咐她擦地板布务必要拧得干干的,因为干布吸水比湿布可以多一倍,这样便省工。她又告诉玛丽,擦地板时常常要改变她身体的位置免得扭着、闪着这种事情,拧布时不是跪起来,就得站起来,这样给她一点休息,改变动作大可以使她轻松,最要紧的作事要费工夫,性急做不出干净活来,并且没有一个主人喜欢的。

玛丽在出门以前还须找一个人来在白天里看守她妈。穷人之中这类事情倒不难办的。她第一个一找便找到隔壁屋里做小工的娘子;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有六个孩子,笑起来好像刮大风,玛丽到她那里去求她的时候,她摆脱了那六个孩子如同去开玩意儿似的,于是她出来走到楼梯顶上。

“你做你的工去罢,宝贝,”她说,“你不用惦着你妈,我现在就到她屋里去,要是我自己不在那里,我会留一个孩子跟着她,她要什么东西好来叫我,你一点不用烦恼,上帝帮助你!反正跟着我好比住吉维士街医院一样的平安,舒服,她现在什么不适意?她脑袋痛还是肚子坏了。上帝帮助她。”

玛丽很简单的说了几句,她走下楼梯,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进她妈屋子去了。

她从来没有一早到过街上去,所以再也不知道早晨的太阳有这样的美丽。那些街上差不多没有一个人,那日光——一种极娇嫩,差不多没有颜色的光辉——缓缓的落在那条阒无声息的长街上。没有了往常那种人群和车马的拥挤,她疑心此地是外国了。她转弯时必须看了又看的注意,在平常闭上眼睛她都找得着。各家铺子的百叶窗都还关着,一般窗子都还盖着窗帘。一辆又一辆的牛奶车辘辘的在街上滚过,一辆辆珠红油漆的面包车忽忽的飞过。她遇见的有限几个过路的人都是些衣服褴褛的男子,他们背上都是背着饭罐,工具,一个个都是迈着大步走,好像惟恐到那里去赶不上似的。三四个男孩在她身旁跑过;其中有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大面包,一边跑一边用牙齿啃着吃。街上似乎比她心里所想象的更干净,那些房子看去很安静,很美丽。这时她望见一个巡警远远的向他仔细一瞧,又希望又害怕这便是她那位朋友,但是并不是他。她心里发生一种难过的感觉,也许今天他在凤凰公园里找她,实在,不一定前几天他便在那里呢。一想到他找她找了一个空,她心里好像戳了一下。堂堂一个男子汉连找一个女子都找不到手似乎是很不对的,不应当的。一个爷儿们这边找找,那边找找,躲在树后,站在远方偷着瞧瞧,以为也许人家把他忘了,或者瞧不起他,这种情形多么可怜。她想这种情形之下,一个小女孩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一个爷们。也许有人可以抚摩他的手,但只这一点远不够。她愿意她有他两倍那样大,如此她便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当他一只小猫似的圈着他,搂着他。只有使劲的一抱才可以补偿一个大男子的感情的损伤。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她走到了奥康诺太太家的门口,她叩门。叩了六下才有人开门让她进去,她进门时经过好大麻烦才说明了她是谁,为什么她母亲不来,她很有能力做这工作。这知道开门的人并不是奥康诺太太,因为她下巴底下既没有汗毛,牙齿不是凸出的。过了一会,那人带她到那间放碗盏的屋子里,给她一大桶衣服叫她洗,这个工作开始以后,只剩她一人在屋里好半天。

十八

这是一间黑屋子。那些窗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掩在粗硬的窗帘后面,外边的光线不容易射进来,因此屋内光线很坏。那些门都是藏在厚毛绒的幔后。那些地板都很有规矩的躲在红黑的厚毡之下,四边露着的地板又被蜜蜡所盖,所以没人知道有它们在那里。那条窄的夹道壁森的立在黑影里,因为从房顶的木棍上挂下来有两个距离六尺远的黑绒门帘。还有同样的绒幔挂在楼梯的每个踏步上,屋内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从别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如同坟墓里发出来似的、空洞的人声。

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玛丽洗濯完了,奥康诺太太进来看她,玛丽一听她的命令就知道是她。这位太太把洗完的东西逐一的特别检查,检查之后,脸上一笑,忽又一板,嘴里说可以。于是她把玛丽领到厨房里,指着一杯茶两片面包请她吃早饭。她自己出去让玛丽独自在屋里。过了六分钟的工夫她好像做木人戏里的木头人似的忽然闯了进来,指挥玛丽洗她的茶杯和碟子,又叫洗厨房,这些事情玛丽都做了。

她身子立刻觉得疲倦起来,但是倒不至于没有精神,因为厨房里有好多物件可以瞻仰。那里有各种形状各种质料的水壶,大小的锅子,各色样的瓶子,还有一套茶具排列在搁板上,墙上挂着许多大锅盖,这些锅盖她好像在小说里读着的野蛮军人的盾牌一般。厨房的桌子底下放着一列靴子,都已用得起绉纹了,每只靴子都带着一种人样的,差不多聪明的样子——一只皱纹很多的靴子往往有一种疯狂的人样子,可以迷住了,差不多可以催眠了那个观看的人。她把这些靴子扔在半边,按着每只脸儿的模样,给它们一一的提了名字。有格兰托勃斯斯洛舍尔,吞勃吞勃,好必脱,推脱尔,哈特厄危,和蕃雷贝尔。

她正在工作,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厨房里来拾起那双称为蕃雷贝尔的靴子。她进来时玛丽急忙向她盯了一眼。遂即低下头去洗东西,继又极仓惶的偷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年纪不大,修饰得很整齐,好像日光里的花园似的。她的脸上堆满着笑容,好似一个满天晴霞的早晨。她走起来很轻快,很高兴的一纵一跳,每步都像预备要跳舞,又轻又快又稳当。玛丽心里一动,这人她是认识的,她低下去,脸上渐渐发红,红得比她所擦的红砖还红。她像电闪似的认得她。她的脑筋里大声的“我在哪里,哪里见过的?”虽然在追问之中她已经有了回答,这个姑娘就是到丽华戏院子去在她那个高大巡警膀子里摇摆的那一个。这个姑娘很和善的说了一声早,玛丽心里又怕又急向她溜了一眼,小声回答一声早,这位姑娘便即上楼去了,玛丽继续擦她地板。

厨房收拾完以后,检查过了,也得到认可了,她又被叫出洗刷前面的过道,她便立刻动手。

“你给快一点擦,愈快愈好,”那个女主人说,“我的侄子快来了,他不喜欢看见洗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