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阿,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车上
这一车上有各等的年岁,各色的人:
有出须的,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
也各有各的姿态:傍着的,躺着的,
张眼的,闭眼的,向窗外黑暗望着的。
车轮在铁轨上辗出重复的繁响,
天上没有星点,一路不见一些灯亮;
只有车灯的幽辉照出旅客们的脸,
他们老的少的,一致声诉旅程的疲倦。
这时候忽然从最幽暗的一角发出
歌声:像是山泉,像是晓鸟,蜜甜,清越,
又像是荒漠里点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遥远的山坳。
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
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
像是奔发的山泉,像是狂欢的晓鸟,
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
旅客们一个又一个的表示着惊异,
渐渐每一个脸上来了有光辉的惊喜:
买卖的,军差的,老辈,少年,都是一样,
那吃奶的婴儿,也把他的小眼开张。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花朵,灯彩似的,在枝头竞赛着新样,
那细弱的草根也在摇曳轻快的青萤!
小诗一首
我羡慕
他的勇敢,
一点亮
透出黑暗!
他只有
那一闪的焰,
但不问
宇宙的深浅。
多微弱
他那点光,
寂寞的,在
黑夜里彷徨!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检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答叔鲁先生
隐处西楼已半春,
绸缪未许有情人。
非关木石无恩意,
为恐东厢满醋瓶。
卑微
卑微,卑微,卑微;
风在吹,
无抵抗的残苇: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调如何吹弄?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推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飘泊到天涯!”
鲤跳
那天你我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还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火车禽住轨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问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泰山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沈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渺小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给——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玖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着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暑夜的游萤,——
怎教我不倾颓!
怎教我不迷醉!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里,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那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梦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那里?”
“让我们死,”你说。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对面园里的鸟,
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压着我像霜压着树根:
断片的梦已在我的眼前
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
逼着我决定一个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
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荒凉的城子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她——我心爱的,那里去了——那女子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剐残的人尸。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打开我的窗棂,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是鲜明的爱情。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就只我是孤身。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我在我心里说话。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相互爱恋的光阴。
说话呀!荒凉的城子!说话呀!
凄凉中的寂静!
她,我挚爱的,那里去了,
她,认识我的魂灵?
那热情的眼如今在那里?
曾经对着我的眼含情的凝睇?
那亲吻我的香唇如今在那里?
在那里,那****曾经我的
胸怀偎依?
说话呀你我灵魂的灵魂:
我心里的情怀已经默起,
告诉我,在那毁灭与恐怖的日子
你遁迹在那里?
看呀,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你,
抱着你是抱着天体,
看呀,我的心愿依旧靠傍着你,
我的心愿充塞着大地。
我不禁在忧伤中悲诉,
我离开了窗前,我转过身去,
我向着楼梯,走出门去
走上空虚的街去,
在忧伤中放声的哀恸,
可怜再没有人责我的过戾
谁嘲讽我的软弱,更有
谁怜悯我的眼泪?
在车中
这回爬上乌拉尔的高冈,哈哈,
紫色的黄昏罩,三千里路的松林!
这边是亚细亚,那边是欧罗巴——
巨蟒似的青烟蜒,蜒上了乌拉山顶。
回望你那从来处的东——阿东方!
那一顶没有颜色的睡帽——西伯利亚,
深林住一个焦黄的老儿头——阿老黄,
你睡够了阿,为甚么老是这欠哈?
再看那欧罗巴:堪怜的破罗马
拿破仑的铁蹄,威廉皇的炮弹花;
莱因河边的青□:一个折烂了的玩偶□家!
阿尔帕斯的白雪,阿,莫斯科的红霞!
醒!醒!
和霭的春光,
充满了鸳鸯的池塘;
快辞别寂寞的梦乡
来和我摸一会鱼儿,折一枝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