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结结实实恋爱过的人,可以松垮下来,用了凄哀的调子扪着胸叹气,说什么好年华一去,永远不再了呢。
没有真真切切恋爱过的,又该怎么办呢?
小音坐在西界里发呆。
西界在衡山路上,以前跟灵子来过一次,是为了听驻场乐队的演出。听完了灵子摇摇头,说是技巧还行,却没什么真感情,比不上西渡的。
小音却喜欢。不是喜欢音乐,是喜欢那种简约冷静、处处散发出都市生活金属般质感的装修风格,象极了王小波的书名——《黑铁时代》。
蜡烛漂在水里静静地燃烧着。
象自己无人问津的青春。
小音叹一口气。
都说女人喝酒时最美,灵子就说过小音拿酒的样子特别有女人味。
但是小音并不喜欢酒,不管什么酒,她都不喜欢。一个人来酒吧坐,只是为了舒缓一下压力。一杯在手,慢慢地用体温来温酒,渐渐地酒香就出来了,心也变得柔和亲切起来。
心变得柔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害怕寂寞!
酒吧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地方,看到某个男子顺眼了,心里就会有一种微妙的甜蜜与疼痛。换做是明晃晃的白天,可能会看清他头上的摩丝抹了太多,深色的西装领上落了白白的头皮屑,皮鞋也已经好久没有擦过,落上薄薄一层灰……或许会有这样一天,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一个人生活吧,那时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再说爱了呢?
她习惯性缓缓转酒杯。
酒吧的夜晚就只是夜晚,黧色的空间,看不到窗外的月圆。快午夜了,小音准备回家。
“小姐,这儿有人吗?”
一双眼睛出现。两汪干净的水。小音看见自己黑色的发,黑色的眼,静静映在水面。
她摇摇头。
他坐下,把啤酒杯往旁边推一推,“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声音是暗哑的。象走了许多路,翻过许多山,风尘仆仆,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小音放下了外套。
千山万水的疲倦,只为了告诉她——一个故事?她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孩子。她的妈妈不幸去世了。”
“在出席她妈妈的葬礼上,她不经意的注意到一位也来参加葬礼的男士。”
“她不认识他。”
“但她对他一见钟情。”
“他优柔的外表,娇艳的双唇,郁郁葱葱的眼……”
“是她最喜欢的类型。”
“几天以后,”
“她杀害了自己的亲姐姐。”
“她被逮捕了。”
“警察盘问她,为何要下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姐姐?”
他的眼睛怅茫地投向黑暗。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她喜欢的他,爱上的是她的姐姐?”
他轻轻摆一摆手,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失望。
“告诉我,为什么?”小音有些疑惑了。
“你还没恋爱过吧?
这种事,要自己心痛了才知道的。
心痛了,自然会得明白。”
他的声音无限疲惫。
2
小音仍是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八点半出门。
风吹不倒。
她懒。她不喜欢改变。唯一变化的是晚上她不再带着客户带着自己不厌其烦地推开一扇扇声色的门,晃入。
她只去一间酒吧。
遇见他的那一间。
每一晚,她等待。
周末的夜晚是真的夜晚。可以一直等到数完货架上的酒瓶,听完DJ选择的歌。
门在她身后关上,灯红酒绿一点点褪去。街上已有早起送牛奶的人,车铃在暗夜里传得很远。
小音蹲在路边,哭了。
那个为爱疯狂的女子,为了一面之缘,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姐姐,实在是因为,相思已入骨,她太想见他了。
第一次他们在葬礼上相遇,那时,她的母亲去世了,她对他一见钟情;
第二次他们在葬礼上相遇,她杀死自己的亲姐姐,制造了一次葬礼,只为再见他一面;
第三次他们在葬礼上相遇,而这一次,才是真正她自己的。
她想不出来,除了自己,她还能杀谁?
小音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能再一次地,看见他。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能等。
几乎每天她都会去那间酒吧,每次她都会诚恳地问老板,酒吧的经营是不是很好?
她开始担心,要是酒吧不再是酒吧了,他还会不会出现?
宁波。天一阁。许多许多年前,芳心寂寞的女子红叶寄情,在每本书里轻轻夹上叶子。后人翻开书页稍稍粗暴,红叶扬起,女子的一生,薄薄的,苍白而平展,固执的完整,轻脆的脆弱,一如干枯的红叶,就这么扬起了,隐入草中,隐入荒冢。
已经记不清形状的人呵,别来可无恙。真想化身为片片红叶,夹在所有你翻开的书里,此生此生。
他在门口出现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
心狂跳,却低下了头,眼梢却还往门口斜着。
他走过来了,并且,依旧是疲惫。
“小姐,这儿有人吗?”
小音抬起头。
3
除非两个人都是初恋,否则相见的开始,总是在回忆前人。
不知不觉地,回忆结束了,新的感情也开始了。
“爱情跟病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侵袭了你。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从一个喷嚏开始,你才知道,一切其实早有安排。
那天下午,部长带她到我们部门实习的时候,我出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我才回到公司,坐下来就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睛。黑白分明,肆无忌惮地打量我。
她就坐在我对面。
看了我一眼她就低下了头,黑发覆住半边脸,非常专心的样子。
她的侧面,非常非常好看。
话不多,不过还挺要强的。不过这个人哪,是个机器盲,电脑一窍不通。证书倒是考了一大堆,可是连打印机都不会接。
她的眼睛会说话,真的。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
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很活泼,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突然沉默下来。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广告,一个大妈样的人丈量好距离,天天在家里练习打卡,练到可以从门边一步滑到打卡机边,“喀哒”敲下,肯定准点?
其实这是一个地铁广告,告诉人们乘坐某某地铁可以让你胸有成竹的“扣卡扣”。
她就是这样的。每次进公司都是满脸的汗,几绺头发粘在脑门子上。这个人,就不能早点出门吗?
后来和她一起出去吃饭,我最喜欢看着她慢慢地将筷子举到嘴边,兰花指微微翘起来。
第一次送她玫瑰,她拒绝了。
后来国庆节,我请了公司里的同事去我老家玩。我的老家在嵊州。
嵊州,你知道吗?”
小音摇摇头。
他蘸了啤酒在桌上写给她看。“杭州再下去一点就到了。那里是越剧的故乡。”
“连她在内,三个女的,连我在内,两个男的。她肯来玩,我很高兴。我本来就是想她来的。
他们都住在我家,我们那儿都是自己盖的房子,三上三下的房间,安排他们绝对没有问题。
有一个礼拜的长假,可以很悠闲地过。
我不知道她在大学里是怎么样的,应该不是太合群吧。晚饭后,我们都坐在院子里聊天。都是公司同事,又是关系比较好的,总是要议论议论。
她就坐在我对面。”
小音有点走神。她是对他感兴趣。但对他的过去,她有没有把握覆盖呢?
她突然觉得没有力气。他是谁?从哪里来,又会去哪儿?她统统不知道。
小音轻轻站起,推开酒吧门出去。
4
他没有追上去。
那一晚,她也是这样走掉的。
秋天的夜,很干净的苍蓝。不经意的抬头,天上散着几颗星。上海的天灰蒙蒙的,没有那样的景象,他想叫她看。
她不在。
小小的嵊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没有夜生活。
她去了哪儿?
他推出自行车,青石板路颠得人心忽上忽下起来。
黑蒙蒙的石街,零零星星亮了几盏灯。拐过街口,她的背影突然跳入眼。
是一家小小的租片行。
长条桌上片子堆满了一盒盒,她小小的身子几乎整个扑在了上面。一脚支着地,在暗处他轻轻地看她,希望不惊动她,又希望,她可以不经意地转过身。然后是,黑夜里的凝视,灿若心底的火。
她始终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26年的过程,只是一件件的在完成。她是一个意外,束手无策的意外。
只好回家。
他坐在黑暗里,熄了灯,等她。
院门响。她抱着刚淘来的碟片,蹑手蹑脚上楼。
她没有看见坐在堂屋一角的他。他的眼,电光石火。
下半夜,开始下细细的雨。
天亮了。
他一早起来,敲他们的房门,邀他们去小街吃早点。
在楼下看见她,头发乱乱地披在肩上,他进屋找出梳子,忍不住帮她梳发。
她诧异地看着他笑,我梳过了呀,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最新发型,这就叫,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天香!
他拿着梳子楞在一边。
一行人出门。
他特意替她挑了把小花伞,递给他。
她不肯打伞,一把拉上外套的帽子,大步向前走。街口三岔路,她转过身。帽檐低低扣在眉上,手斜插在口袋里,懒懒的看着他们。
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样的眼神。那时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看一盘她留下的旧带子,是柯特·柯本的现场版。那样沙哑焦躁的脸,坐在路边拉上帽子时,只有无辜的迷惘。所有翻翻滚滚的思想,八丈远。
他指向右边。一家小小的店,有白白的热气,不断散出,转眼就没了颜色。
嵊州有很出名的特产,豆腐馒头。说是馒头,皮子却是汤包般厚薄,比小笼略大些。透明的皮子里嫩白的碎豆腐,和着肉冻,考究点的则拌了虾脑,一屉8个,端上来时的香缭绕了整间铺子,久久不去。
他示范给她们看。在小碟里倒上醋,舀一勺鲜红的辣椒酱,拌匀了,夹上馒头,一口一个。她一口气吃了一屉半,还没有停下的样子。他忍不住伸过手来,轻轻拍拍她的头。
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
小学6年,中学6年,大学4年,16年的苦读,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爱怜。
他向她借碟片看。随便抽了一张,是陈果的《香港制造》。他邀她一起看,她拒绝,说是看了无数遍,只为了收藏。
他在房里看香港制造的扼杀纯真的年代。
她在凉台上看书。
房门半开半合。她蜷在躺椅里,卷曲的长发肆意铺张。
雨下个不停。打在廊檐上,一下一下,直落到心底的静。
突然,她跳起来,赤着脚冲进他的房间。他看着她。
“有没有听见,有人在笑?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吹断断续续的口哨?”
他瞪大了眼睛。
“有轻轻的女孩子的笑,又有人吹口哨,很年轻的声音。但是断断续续的,象叹气一样悠长。
可是我坐起来仔细听,又听不见了。”
他跟了她躺到躺椅上。
雨声滴滴落落。
她垂着头,慢慢的一步步往后退。
因为什么呢?是不是她有幻觉?
他有些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再躺下去,她将头侧在扶手上。
有些东西,就算想和人分享,也是不可以的。比如年轻的笑,比如最初苍老的口哨。
是初恋时爱情给人的感觉吧。淡淡的忧伤,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暖暖的想象。
他知道他爱上了她。
5
他们租了车去水库玩。
车子绕着山路开,她开了窗,清冽的山风扑进来。
他们开始爬山。分了两组比赛。他带了两个女孩,当然他选择了她。
那天她穿了一件摄影马甲,就是那种东一个口袋西一个口袋的马甲。长发随便一挽,别一支夹子。
他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
两条路,一条是人工铺出的石阶梯,另一条,杂草丛生。
她在草丛间出没。动作倒是快,象一只小兔子。
他追上她,“你为什么选这条路?”
“这不是真正意义的爬山吗?要爬楼梯,可以在上海爬啊。”
她的脸红扑扑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有一次看记录片,是说食人族的,族里有一个传说,相信人死之前可以做出选择。你站在岔路口,一条路上荆棘丛生,到处都是牵绊的藤蔓,走几步就需要拨开荆棘,不时还会有巨树倒下来。总之这是一条非常辛苦的路。但是是生路。
另一条路,平坦笔直,你走上去后脚步越来越轻快,你就这么飞快地一路走向另一个世界。
说明什么呢?
生的路是多么辛苦,需要承受种种。
死的路是多么轻松,因为没了承担。
我不喜欢太轻松的生活方式。”
他看着她,不能说似懂非懂,但是这样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
就这样一口气爬到山顶。但是他们走岔了,山顶上没有那座地图上标出的红色小亭子,而是一座坟,坟前一块碑。
女同事很泄气,说真不吉利,费了那么大劲儿爬上来就为了看一座坟,又不是什么公主坟?!
她却说,爬都爬了,汗也出了,看什么不一样?
下山时她熟练地走着“之”字形,执意不要他帮忙。
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心里却暗自懊恼,她怎么那么不象个女孩子?为什么她不大呼小叫?为什么她不会娇滴滴发嗲说,哎呀,我好怕,会不会摔下去?
她让他无用武之地。
山下有大片的草地,开了金黄的野花。还有一汪池子,山泉从山尖尖处流下来,顺了剖开成半圆的竹筒一节一节接下来,流进池子里。
她掬了山泉洗脸,长发落下来,掉进水里。她索性侧了头,在水里搓头发。
他又看到了她的小尖下巴。
同事们忙着互相拍照。摆姿势的摆姿势,选景的选景,呼啦一下散开。
“要不要我帮你拍张照?”他是带了相机的。
“谢谢你,不过我不想拍照。我不太喜欢在风景点拍照。”
“为什么?”
“人还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要拍,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能拍呢?其实景色比人好看,为什么不单单拍景呢?
如果要拍景,也不过是为了留一份记忆,我留在眼睛里,留在脑子里,留在心里,不是更好吗?”
一星期的长假过去了,他不知道他对她到底了解了多少。
回上海的时候,她要走了一样东西。
那把“在洇湿的雨天,会得轻轻笑,会吹若有若无的口哨”的旧躺椅。
6
回到上海后,他提出想去她学校参观参观。
她爽快地答应了。
她带他走过曦园。园子隐在一排行道树后面,“这个园子是不是很隐蔽?我进大学一年后才发现的。”
她带他去相辉堂,“我们外文系有自己的剧社,叫麦田剧社,是江浙这边的人多。学校还有一个剧社,不过基本都是北京人。他们真的很厉害,自己写剧本,自己演,连道具都是自己做的。”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彩,“他们几个写剧本的,也都是念日文的,不过都是男孩子,他们以前都留了长头发。
不过今年他们都要毕业了。他们就把长发剪掉了,一下子都变得很普通了。大学再好,也就是一块麦田,走着走着便到了头。”
你说,要是我以后毕业了,会不会也变呢?”
“变?现在在公司里的你,难道不真实吗?”
正是日暮时分,校园里到处都是学生,有的低着头,有的夹着书,有的敲着碗,有的拎着热水瓶。
她看着他们,脸上飘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我。”
“这个城市里,到处长满了脸,鲜花般灿烂杂草般芜杂的脸。每一张脸,年轻的时候,都曾发誓拒绝平庸。可是归根结底,谁又能拒绝平庸的安宁呢?人活一辈子,连烦恼都是平庸的。”
她的情绪一下子低了下去,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让她再高兴起来。
她请他去她租的小屋坐一会儿。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只是空。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反正不象有人住着的样子。
打开冰箱,她歉意地看看他,“呀,什么都没有,我还是烧一壶水好了。”
临走的时候,他硬是拖了她去超市,买回大包小包的吃食,塞满了整个冰箱。
这样做让他觉得好过许多。否则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要拿什么去填充。
如果她家有米缸、有水缸,他一样会全部塞塞满。
她不说是,也不拒绝他。
他没有完全失去,因为没有完全拥有。
所以心里更没有底。
7
清冷的风过去,叶子飘起来又落下,一阵动静过后,小音发现自己仍然留在原地。
还是一个人。一旁商厦的招牌缓缓落下,由下面的工人擦干净了再缓缓升上去。
工人擦得很起劲,蒙上一层灰的招牌不久象新的一样干净。
原来没有历久如新这样的说法。
所有的事情都是会变的,精心的维护总有着这样那样的目的。
为了钱,是最最直接了当的表现方式。
而所谓的为了爱,不过是为了自己不孤单。
既然做任何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高兴呢?
她想看见他,想呆在他身边,那就回去好了。
大不了听不下去了再出来。
小音做出了决定。
看见她回来,他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