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两年,西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动荡。从北京到深圳,从福州到南昌,再到上海。没什么目的也没什么打算,只要还能弹弹吉他唱唱歌,明天的饭总还是有的。
女朋友是从来不缺的,一个城市,一个梦乡。有场子了就做,没场子就窝在家里练琴。有时一连三个月做不到场子,连吃都顾不上,更不要说穿了。
灵子不止一次听西渡的朋友说起西渡当年的辛苦。
那时西渡刚刚师范毕业,迷上吉他后,就从窑墟乡下来到县里拜师傅。师傅那年收了3个学生,3个学生中只有西渡是从零开始,师傅对他并没有寄予什么厚望。他住在姐姐家,白天就帮姐夫干些零碎活,一有空就坐在一角练习指法,就这样过了几个月,老师提出考试,西渡自弹自唱了一首“赤裸裸”,老师从此另眼相看,爱护有加,据说是从歌里面听出了感情。就这样过了1年,西渡想继续去北京学习。
“那时玩摇滚的人都知道北京的MiDi学校,这就跟你们心目中的复旦、交大那样,是块圣地。”
灵子和西渡在一起后,慢慢也跟着听些中国的地下摇滚乐,知道很多著名的摇滚乐队,象铁风筝、舌头、秋天的虫子等等,都是来自MiDi学校的。
“后来呢?”灵子好奇。
“后来就拼命攒钱呗,没钱哪去得成?那时住在姐姐家,最早他们开了个杂货铺,我就帮着批发水果。开始是跟认识的同学进的货,没想到他坑我,要价比别人都高,姐夫知道了,劈头就是一个巴掌。
教学生,我教的学生现在自己都组乐队了。
后来慢慢赚了点钱,姐夫又开了一个饭店,早上5点起床帮姐夫进货,晚上关门了还要算帐,上床时总要2、3点了。
姐姐家是姐夫做主,吃饭还要看脸色,什么菜该搛,什么菜不能动,否则就冷言冷语的。
后来我去朋友家住,衣服不够了回家拿,姐姐还好,只问我有没有和不好的人来往,有没有把钥匙借给过别人;姐夫是一把把我拉过去,劈头盖脸的盘问,问是不是我昨天回家偷东西了……”
“他们怎么可以对你这样!”灵子总觉得西渡是个艺术家,居然有人怀疑艺术家的人格,不由愤愤。
“这也没什么,他们供我吃供我穿还给我钱去北京念书,算不错了。
钱一存够我就去北京交了学费。
那时真是穷,住在地下室里还怕吵了人,拣了家电箱子里的泡沫塑料堵住门窗。整个冬天我就吃了5元钱的白菜,5分钱1斤,一共100斤。”
“那你身体怎么吃得消?”
“这有什么。一个人的时候就煮白菜挂面,来了朋友就加个鸡蛋,朋友多了再加几瓶啤酒。”西渡说得很平静。
好象看到自己影子。
灵子伸出手抚摸西渡细瘦胳臂,她心里暗暗发誓,不管和西渡的这一路能走多久,她都要让西渡幸福。
2
幸福,什么是幸福?每个人眼中的幸福都是不同的,有人觉得中了福利彩票头奖是幸福的,有人觉得心爱的人永远陪在身边是幸福的,也有人觉得平平安安、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
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幸福的定义就会不同。
灵子记得清楚,小时候,生病是她最渴盼的幸福。生病时有1毛钱一卷的山楂卷、果丹皮吃,可以开收音机听“百灵鸟”广播节目,不用早起练武术也不用背唐诗、练大字。
那时母亲刚出院不久,身体十分虚弱,有时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剥毛豆,前一分钟还好好的逗灵子说话呢,说着说着就会软软滑到地上。
那天养父去上班了,屋里就灵子和母亲两人。母亲蹲在地上剥鸡肫,灵子在一旁玩。那天天气怎样已经没人记得了,反正没下雨。
灵子转过头去的时候母亲已经昏倒在地了,小小的灵子那天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将妈妈拖回了家,并且移到了床上,盖上一条黄色毛巾毯。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悠悠醒转,看见小灵子坐在床头,两手托住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看向前方。觉得奇怪,就问,灵子你在干什么呢?灵子清楚回答,我在听老师上课。
“那,黑板在哪里呢?”母亲诧异。
“喏,这个。”说着,小胖手一指前面墙上挂着的黑色小火表。
那年灵子5岁。没上过托儿所,也没进过幼儿园。母亲后来碾转打听得,她在家乡时是由大姐天天带着,大姐比她大七岁,已经在小学念书,平素就背了灵子去学堂。她就在一边坐着,学大姐样子看黑板,一看一整天,不哭也不闹。
母亲本是个极之要强的人,不知怎的却事事不顺。
女中毕业那年,因了表现优秀,班主任动员她去新疆。
“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啊,遍地是瓜果,吃也吃不完。葡萄有这么大个,”说着,比出半个西瓜大小。
母亲听了后心里很是痒痒,便报了名。不料见多识广的外婆硬是将母亲从学校大操场给拽了回来。无法超额完成任务的班主任就此上了心,中考成绩出来,一贯优秀的母亲榜上无名,被志愿上最后一所商业会计学校录取。
开学后母亲发现自己是全校最高分,才知道是一向热情的班主任做了手脚。
从此每天苦练打算盘,专业成绩优异的母亲毕业以后进了一家百货公司,不久就升为柜台小组长,领导对她自是青眼有加。
正打算向党组织靠拢,未料平地一声雷。癌症在当时简直就是不治之症,于是大好前程又不再。
母亲心灰意冷。领养个小孩儿一方面是为了让丈夫分散分散注意力,免得老缠着自己,一方面是为了将来孩子长大了,可以养老送终,并没打算花心血培养。
可是这乡下小孩子倒也聪慧,又是喜欢念书的,不由得另眼相看,决心要将自己未竟心愿在这小小孩子身上一一来实现。
那时社会上还实行着劳保制度,母亲的医药费虽然不菲,公司倒也仗义,一力承担下来。她申请了长病假,每月拿31块2毛5的工资,从此安心在家培养小灵子。
最早是教她背唐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接着是背成语词典“爱屋及乌,爱莫能助,安步当车,安居乐业”。很多意思,灵子并不明白,她就慢慢看着字揣摩着。长大以后也曾一度陷入怪圈,很多很多字,她看得懂,她知道每个字都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她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它们谁是谁。但是,她不会念。她陷入了每个字每个词表达的意向。
灵子至今不会准确的称呼人,搞不懂什么是外甥、什么是侄女,她称呼起人来,最多就是“他”与“她”。名字与读音一样,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意义。感受与个体无关。
83年的上海,学习毛笔字刚刚开始热起来,母亲立刻带了她去报名。学习完“永”字八法后,灵子在书店一眼看中了褚遂良的清秀俊逸。母亲的要求极为严厉,要悬腕,要空指成圈,为防她偷懒,在她赤裸裸小小肘下,搁一方尖尖的钉板。楼梯口斜放镜子一面,在楼下都可看到她的一举一动。手臂酸累,灵子偷偷将手放到钉板上。竟不甚痛。人生来是要学会承受的,灵子慢慢懂得。
不久又去参加了武术班。母亲生怕她学得多了,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又有前车之鉴,工作表现上再拔地起高楼,身体垮了转眼就夷为平地,因此拖了她去练武。寒冬酷暑,天蒙蒙亮起来,绕着林荫道先跑3圈,压腿、前翻、后翻、侧手翻、腾空翻、蹲马步、拉弓箭步……直要折腾到天色大亮方告一段落。
这段习武经历一直持续了2年。
有一次灵子应邀参加武术表演,在翻腾空翻时翻了一半就失手摔下,这下子摔得不轻,送到中山医院检查,说是得了轻度脑震荡。病愈,灵子因祸得福,从此不必每天早早起来目睹太阳升起。
小学入学考试的那一天,灵子第一次看到1、2、3这样的数字,茫然不知为何物。老师等了她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开窍的样子,就用笔敲敲台子,“她是不是智商不太高?我们这里不收这类学生的。你可以带她到附近的辅读学校试试看。”
母亲双手带着小灵子往后退一步,提高声音一字一字,“我女儿连《长恨歌》都背得出,怎么可能是智障?开学前我再带她来考试。”
也不多说什么,带了灵子去书店。买齐书本,当天下午就开始一笔笔教她学数字。灵子喜欢“8”,卧下来的“8”象停在隔壁大姐姐头上那只美丽的蝴蝶结,她就总把它写成“00”。
那个夏天,母亲发了狠,从简单的阿拉伯数字直教到复杂的四则运算。入学前一天,她带了灵子去考试。那些“几加几”的题目太容易了,灵子没几分钟就全给解决了,唬得那老师目瞪口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回家路上,母亲在饮食店买了一瓶酸奶,绕开蜡绳,揭开厚厚纸盖,插进吸管,灵子大吸了一口,酸奶块云一样塌下去,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头上逗留好久。
身体好,学习才能好,母亲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她用铁丝扭在一起,做了个铁环,又拗了根铁叉,让灵子在林荫路上跑来跑去。结果是后面呼啦拉跟了一群小孩,大家你追我赶的,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更多的时候,是灵子一边啃着萝卜一边絮絮叨叨地汇报班里发生的事情。妈妈妈妈,某某有一支圆珠笔,是她舅舅从香港带来的,上面还有时间呢。香港为什么叫香港,它很香吗?体育老师让我们在校外排成2队跑接力,我们这组赢了……
母亲这种时候一贯的耐心好。
今天好象发生了很多事情,写下来好不好?以后你还可以拿出来看看,否则这么好玩的事你肯定忘了。
不会忘的不会忘的,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呢?
长大后才发现,十几年可以在几小时里说完,大段大段的时间就在呼吸中此起彼伏的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