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只见山下两个人,前后走来,正是竹林与行童。见了直生道:“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恁地喘气?”直生喘息略定,道:“险些吓死了人!”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奇哩。”直生道:“难道还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摇动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合家惊慌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满堂鼎沸,连我们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回来。你道作怪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世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眉批:也是一场好看的事。】。若不眼见,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里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旁批:信人也。】”竹林道:“且从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这样惊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饭再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看是怎的。”就同了竹林,一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
一宵两地作怪,闻说也须惊坏。禅师不见不闻,未必心无挂碍。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起头来。直生道:“元来还在此。”竹林看时,只见一个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童大叫一声,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两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细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声奇怪!把个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正是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仔细看他,分明像是张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生道:“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讲话的了。怪道他说到山下人家赴斋来的,可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说话,一一写了出来,省得过会忘记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这个尸首在此,不稳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若认来不是,又作计较。”连忙叫行童做些早饭,大家吃了,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来邀请亲人去看。”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戚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奇,不约而同,无数的随着来看。但见: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场。哭罢,拜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所在,如此作怪?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众人帮了,动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不可脱。欲用力拆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得计较。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内中有的道:“新尸强魂必不可脱,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张家是有力之家,便依着说话,叫些匠人把几枝木头将屋梁支架起来,截断半柱,然后连柱连尸,倒了下来,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来。一面将木板扎缚了绳索,正要扛抬他下山去,内中走出一个里正来道:“列位不可造次,听小人一句说话。此事大奇,关系地方怪异【眉批:里正或因而可索酒食耳!】,须得报知知县相公,眼同验看方可。”众人齐住了手,道:“恁地时,你自报去。”里正道:“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怎么样不见了,几时走到这庵里,怎么样抱在这柱子上,说得备细,方可对付知县相公。”张家人道:“我们只知下棺时,揭开被来,不见了尸首。已后却是庵里师父来报,才寻得着。这里的事,我们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张家,不知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这庵里自有个秀才官人,晚间在此歇宿,见他尸首来的。”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走将出来道:“晚间的事,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这等,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做个证见。”直生道:“我正要见知县相公,有话说。”里正就齐了一班地方人,张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直秀才自带了写的帐,一拥下山,同到县里来。
此时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满了县堂。知县出堂,问道:“何事喧嚷?”里正同两处地方一齐跪下,道:“地方怪异,特来告明。”知县道:“有何怪异?”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张某,新死入殓,尸首忽然不见。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见有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见得来时明白。今本家连柱取下,将要归家。小人们见此怪异,关系地方,不敢不报,故连作怪之尸,并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凭相公发落。”知县道:“我曾读过野史,死人能起,唤名尸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有此,不足为异。只是直秀才所见来的光景,是怎么样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蹶固是,但其间还有好些缘故。此尸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见大人,当以备陈。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张,发落去了这一干人,小生别有下情实告。”
知县见他说得有些因由,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打发张家亲属领尸归殓,各自散去,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直生道:“小生有个旧友刘念嗣,家事尽也温饱。身死不多时,其妻房氏席卷家资,改嫁后夫,致九岁一子流离道路。昨夜鬼扣山庵,与小生诉苦,备言其妻所掩没之数及寄顿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项。小生义气所激,一力应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鬼去尸存。小生觉得有异,离了房门走出。那尸就来赶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脱。故地方见此异事,其实乃友人这一点不平之怨气所致。今小生记其所言,满录一纸,大人台鉴,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使此子成立,不枉此鬼苦苦见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县听罢,道:“世间有此薄行之妇,官府不知,乃使鬼来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烦先生做个证明,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直生道:“待小生去寻着其子,才有主脑。”知县道:“追明了家财,然后寻其子来给还,未为迟也,不可先漏机关。”直生道:“大人主张极当。”知县叫直生出外边伺候,密地佥个小票,竟拿刘念嗣原妻房氏到官。
元来这个房氏,小名恩娘,体态风流,情性****。初嫁刘家,虽则家道殷厚,争奈刘生禀赋羸弱,遇敌先败,尽力奉承,终不惬意。所以得了虚怯之病,三年而死。刘家并无翁姑伯叔之亲,只凭房氏作主。守孝终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满一年,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年小三五岁。少年美貌,精力强壮,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只恨丈夫死得迟了几年。所以一家所有,尽情拿去奉承了晚夫,连儿子多不顾了【眉批:妇人之常。】。儿子有时去看他,他一来怕晚夫嫌忌,二来儿子渐长,这些与晚夫恣意取乐光景,终是碍眼,只是赶了出来。“刘家”二字也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个霹雳,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元妻房氏来,惊得个不知头脑,与晚夫商量道:“我身上无事,如何县间来拿我?他票上有‘刘家’三字,莫非有人唆哄小业种告了状么?”及问差人讨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个。却是没处躲闪,只得随着差人到衙门里来。幸德虽然跟着同去,票上无名,不好见官,只带得房氏当面。
知县见了房氏,问道:“你是刘念嗣的元妻么?”房氏道:“当先在刘家,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县道:“谁问你后夫!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死,他的家事怎么样了?”房氏道:“原没甚么大家事,死后儿子小,养小妇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县道:“你丈夫托梦于我,说你卷掳家私,嫁了后夫。他有许多东西在你手里,我一一记得的,你可实招来,”房氏心中不信,赖道:“委实一些没有。”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房氏忍着痛还说没有。知县道:“我且逐件问你。你丈夫说,有钱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田在某乡,屋在某里,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你丈夫说,钱物细帐,在减妆匣内,匙钥在你身边,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于床顶上。如此明白的,你还要赖?”房氏起初见说着数目,已自心慌,还勉强只说没有,今见如此说出海底眼来,心中惊骇道:
“是丈夫梦中告诉明白的?”便就遮饰不出了,只得叩头道:“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委实件件真有的。”知县就唤松了拶,登时押去,取了那减妆与紫漆箱来,当堂开看,与直生所写的无一不对。又问道:“还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可有的么?”房氏道:“也是有的,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已后去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来还了。”知县道:“这个我自有处。”当下点一个差役,押了那妇人去寻他刘家儿子同来回话。又分付请直秀才进来,知县对直生道:“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与先生所写一一皆同,可见鬼之有灵矣。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寻,若见了,同到此间,当面追给家财与他,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直生谢道:“此乃小生分内事,就当出去找寻他来。”直生去了。
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密密分付道:“我带你到一家去,你只说劫来银两,多寄在这家里的。只这等说,我宽你几夜锁押,赏你一顿点心。”贼犯道:“这家姓甚么?”知县道:“姓赖。”贼犯道:“姓得好!好歹赖他家娘罢了。”知县立时带了许多缉捕员役,押锁了这盗犯,一径抬到这赖家来。
赖家是个民户,忽然知县相公抬进门来,先已慌做一团。只见众人役簇拥知县中间坐了,叫赖某过来。赖某战兢兢的跪倒。知县道:“你良民不要做,却窝顿盗赃么?”赖某道:“小人颇知礼法,极守本分的,怎敢干此非为之事?”知县指着盗犯道:“见有这贼招出姓名,说有现银千两,寄在你家,怎么赖得?”赖某正要认看何人如此诬他,那盗犯受过分付,口里便喊道:“是有许多银两藏在他家的。”赖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认得这个人的,怎么诬得小人?”知县道:“口说无凭,左右动手前后搜着!赖某也自去做眼,不许乘机抢匿物事。【旁批:也要的。】”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气,打进房来,只除地皮不翻转,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内中一箱沉重,知县叫打开来看。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着了急,就喊道:“此是亲眷所寄。”知县道:“也要开看。”打将开来,果然满箱白物,约有四五百两。知县道:“这个明是盗赃了。”盗犯也趁口喊道:“这正是我劫来的东西。”赖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亲眷人家寡妇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权寄在此,岂是盗赃?”知县道:“信你不得,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
赖某当下写了个某人寄顿银两数目明白,押了个字,随着到县间来。却好房氏押出去,寻着了儿子,直生也撞见了,一同进县里回话。知县叫赖某过来道:“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是房氏寄的么?”赖某道:“是。”知县道:“寄主今在此,可还了他。果然盗情与你无干,赶出去罢。”赖某见了房氏,对口无言,只好直看。用了许多欺心,却被赚了出来,又吃了一个虚惊,没兴自去了。
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对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携。而今帐目文券俱已见在,只须去交点明白,追出银两也给与他去,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奸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衔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见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无终,不但人非,难堪鬼责。”知县道:“先生诚感幽冥,故贵友犹相托。今鬼语无一不真,亡者之灵与生者之谊,可畏可敬。岂知此一场鬼怪之事,却勘出此一案来,真奇闻也!”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照帐目交收了物事,将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实佥管了,多是直生与他经理。一个乞丐小厮,遂成富室之子,固是直生不负所托,也全亏得这一夜鬼话。
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故知得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害怕,夫妻二人怎敢违拗一些?后来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托与直秀才的,一发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头疼脑热,就生疑惑。后来破费了些钱钞,荐度了几番,方得放心。可见人虽已死之鬼,不可轻负也。有诗为证:
何缘世上多神鬼?只为人心有不平。若使光明如白日,纵然有鬼也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