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1］，发愤以抒情［2］。所非忠而言之兮［3］，指苍天以为正［4］。令五帝使折中兮［5］，戒六神与向服［6］。俾山川以备御兮［7］，命咎繇使听直［8］。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9］。忘儇媚以背众兮［10］，待明君其知之［11］。言与行其可迹兮［12］，情与貌其不变［13］。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吾谊先君而后身兮［14］，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也［15］。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16］，有招祸之道也。
【注释】
［1］惜：痛惜、哀伤。诵：陈述。致：表达。愍：忧病，此处指内心的忧苦。［2］抒情：抒发情怀。［3］所：可作“假设”解，如果。古人往往在誓词前冠一“所”字。
非忠：出自心意。［4］苍天：上天。苍，指天的颜色，正：同“证”，证明。［5］五帝：谓五方之神。东方为太嗥，南方为炎帝，西方为少昊，北方为颛顼，中央为黄帝。折中：意指对某件事情做出公平的判断。［6］戒：通“诫”，告诉，命令。六神：上下四方之神。一说为日、月、星、火、旱、四时、寒暑六神。向：对。服：事。“向服”即对证事实。［7］俾：使。山川：这里指山川之神。备：陪。御：侍。“备御”，犹言备立陪审。［8］咎繇：即皋陶，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传说是法制和监狱的建立者。听：听讼。直：指案情的曲直。“听直”，意为断案，判定是非。［9］竭：竭尽。离群：远离，指受了排挤。赘疣：本指肉瘤，在此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10］儇：巧佞。媚：取好于人。［11］待：期待。明君：贤明的君主。之：代词，代指“忠心”。［12］迹：脚印，这里用为动词。“言行可迹”意思是言行一致，有实际的行动可以考查。［13］情：指内情。貌：指外表。“情貌不变”，意指表里如一。
［14］谊：与“义”通，指符合正义。［15］雠：同“仇”，意为怨恨。［16］疾：急。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1］。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2］。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之所志也［3］。行不群以巅越兮［4］，又众兆之所哈也［5］。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也。
情沈抑而不达兮［6］，又蔽而莫之白也［7］。心郁邑余佬傺兮［8］，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9］，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余闻。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10］。
【注释】
［1］贱贫：指失位后身陷贫贱之中。这是说屈原被怀王疏远，失去了重要的政治地位，相对于那些得宠的贵族而言是贫贱。［2］迷：本指分辨不清，这里引申为“找寻不到”。宠之门：指获得宠信的门径。［3］志：通“知”，料想，知道。“非余之所志”，意指是我意料不到的。［4］行不群：行为与众不同，是说这种种行为不能见容于群小。巅：倾复。越：坠落。“巅越”，此处指恶劣的环境。［5］哈：讥笑，嘲笑。［6］沈抑：即“沉抑”，指沉闷压抑。［7］白：表白。［8］郁邑：忧愁苦闷不能诉说。佗傺：失意的样子。
［9］烦言：许多话。诒：遗赠。结诒，在心中集结的话语。
［10］闷瞀：心中苦闷烦乱。瞀，乱。忳忳：忧愁的样子。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1］。吾使厉神占之兮［2］，曰：“有志极而无旁［3］。”“终危独以离异兮［4］？”曰：“君可思而不可恃［5］。”故众口其铄金兮［6］，初若是而逢殆［7］。惩于羹而吹墼兮［8］，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9］，犹有曩之态也［10］。
众骇遽以离心兮［11］，又何以为此伴也［12］？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13］，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14］，鲧功用而不就［15］。
【注释】
［1］杭：通“航”，意为渡船。［2］厉神：大神，这里指附在占梦者身上的神。一说为殇鬼。［3］极：至。“有志极”，意谓屈原志向极其高远。旁：通“傍”，依靠。此句是厉神的战辞，用来解释梦兆。［4］危独：危险孤独。离异：分离，此处指与楚王的分离。此句是屈原对厉神的发问。以下是厉神的再答之辞。［5］恃：依靠。“曰”以下均为厉神具体阐释“君不可恃”的道理。［6］铄：熔化。“众口铄金”，形容谗言可畏，众口同声可以混淆视听。［7］初：本来。若是：这样。殆：危险。［8］惩：惩戒。羹：肉汤，热食。墼：指切得细细的冷拌菜。此句，是比喻吃过亏的人，遇事就显得格外小心。［9］释：通“舍”，抛弃。阶：阶梯。释阶登天，比喻要取得君王的信任，但得不到他人的帮助。［10］曩：往昔，从前。态：状态，情态。［11］骇遽：惊慌。［12］何以为：怎么能成为。伴：伴侣。［13］申生：春秋时晋献公的太子，因晋献公听信骊姬的谗言，逼死了申生。［14］婞直：刚直。豫：欺骗。［15］鲧：传说中我国古代部落酋长名，号崇伯，为禹的父亲。曾奉尧的命令治理洪水。功用不就：是说鲧虽勤劳治水而终不能成功。以上四句是说申生、鲧的失败，都因受谗言所害，厉神举之，引以为戒。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1］。九折臂而成医兮［2］，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机而在上兮［3］，罻罗张而在下［4］。设张辟以娱君兮［5］，愿侧身而无所［6］。欲儃佪以干傺兮［7］，恐重患而离尤［8］。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女何之［9］。欲横奔而失路兮［10］，盖志坚而不忍。背膺胖以交痛兮［11］，心郁结而纡轸［12］。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13］。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14］。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15］。矫兹媚以****兮［16］，愿曾思而远身［17］。
【注释】
［1］忽：忽略，不在意。［2］九折臂成医：古代成语，是说手臂多次折断的人可以成为良医。意思是积累失败的教训。［3］矰弋：系有生丝绳以射飞鸟的短箭。机：指矰弋上面放箭的发射机关，这里用为动词。［4］罻罗：捕鱼所用的网。张：张开，两句比喻在朝的奸佞小人，用各种手段陷害贤臣和百姓。［5］张辟：张，指罗网；辟，是“繴”的假借字，一种捕鸟的工具。娱：通“虞”，猜度。这句说小心猜度君意，想尽办法使君主落入他们的圈套。
［6］侧身：置身。所：地方。［7］儃佪：徘徊，指留恋而不忍远去。干傺：寻找机会。干，求；傺，当作“际”，际遇。［8］重：再一次。离：通“罹”，遭受。尤：祸患。［9］罔：诬罔。女：同“汝”。之：往。［10］横奔：乱跑。失路：不择正道。比喻行事违背正义。［11］膺：胸。胖：分裂。［12］纡轸：隐痛。纡，曲折；轸，悲痛。［13］木兰：香树名。矫：通“挢”，揉。糳：舂。申椒：香木名，即花椒。［14］江离：香草名。滋：载种、培植。糗：干饭屑。以上四句说自己用香草为食粮，比喻修美德以自养，自己虽身处逆境，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15］情质：指真心。情，中情；质，禀性。信：被相信。“恐情质之不信”，是说恐怕内心的真情不能被世人相信。重著自明：意谓一再明白地申述。重，一再。［16］矫：通“挢”，举起。媚：美好，指美德。****：独处、自处。［17］曾：再，反复。远身：指脱身而去，远离世俗，不与之同流合污。
【译文】悲伤地讲述我内心的忧苦，发泄愤懑抒发忧苦的情愫。如果倾诉不忠诚啊，就让无私的苍天来作证。让五帝做出公正的判断，请六神参与是非的对质。使山川之神都来陪审，请法官咎繇来审理。竭尽忠诚无私保奉君王啊，反遭排斥就像是多余的赘瘤。不知取巧谄媚背离庸众啊，只待贤明君主了解我的内心。言行一致经得住考验啊，表里如一至无法欺瞒。考察臣子无人胜得过你啊，验记的方法就在你身边。行事先君而后己啊，因此与众人结下仇怨。一心为君王着想无私念啊，却被众多的小人无端怨恨。我专心事君毫不犹豫啊，结果却是自身难保。极力亲近君王没有私心啊，反而成为招来祸事的根由。
系念君王谁也没有我忠诚啊，全然忘记我贫贱的出身。侍奉君主我忠诚无二心啊，我愚笨找不到获宠的门径。忠心何罪却遭到放逐啊。这是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事情。行为与庸众不同而被贬谪，又成众人耻笑的笑柄。遇到这么多的责难和诋毁啊，难以言说却无法解脱。心情抑郁不能倾诉啊，言路被众人遮蔽无法诉说。内心苦闷我心神不安啊，没有人能体察我的衷情。心中烦闷话语不能表白啊，想陈述衷情又没有途径。退处缄默没人了解我的苦心啊，大声疾呼也无人听取。屡屡失望彷徨不安啊，苦闷烦乱的心绪忧伤惨然。
我曾在梦中攀登上天啊，到半途却无路可寻。我让厉神占卜此梦啊，他说心志虽高没有辅助也枉然。难道要始终危险孤独遭冷落？他说君王可思念却不可依赖。众谗言犹如烈火可将真金熔化啊，当初你就因此而遭受到祸患。被热汤烫伤吃凉菜也要吹吹啊，为何如此固执不改变初衷？想要舍弃阶梯攀登上天，必然遭到以往失败的下场。众人怕与君主离心离德啊，又怎能成为你志同道合的伙伴？同事一君各走各的道路啊，又怎能伸手将你救助？晋国申生是教子的楷模啊，父王昏愦信谗言而使他丧生。鲧的行为刚直不阿毫不犹豫啊，可治水的大业最终也未完成。
我听说做忠臣容易招来祸怨啊，不以为然认为是夸大其词。折臂多次而后可以成为良医啊，到如今才知道果真如此。世上布满带绳的短箭啊，铺开鱼网随时准备捕鱼。巧设圈套讨好壅蔽君王啊，忠良想侧身规避却无处藏。我徘徊试图寻找机会啊，又担心再次遭受祸殃。想要离开这里前往他乡，又担心君王问我将向何往。我想横冲直撞不问道路，怎奈坚定的方向不容许我这样。郁结心中的忧怨纠缠隐痛，捣碎木兰，揉碎芳惠啊，舂碎申椒做充饥的食粮。播种江离，培植秋菊啊，作春天芬芳的干粮。只怕真情不被人识啊，反复地述说一再地申明。身怀美德独居幽处啊，再三深思不与俗合流而高举！
【赏析】
《九章》主要是屈原流放期间的作品，包括九篇，非一时一地所作，为后人辑录而成。
屈原在楚杯王和顷襄王时期，因谗言而两度流放，诗人足迹遍及汉北、沅、湘等地。《九章》各篇已经记录着诗人流放的行程及其心理历程。对于了解和研究屈原，有很重要的价值。
《惜诵》当作于楚怀王时被谗见疏之后，诗人痛切的陈述了自己不见宠于君，关怀楚国命运和前途反遭小人谗害、打击的事实，进一步抒发了诗人的进退两难、表白无路的悲愤之情。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带长铗之陆离兮［3］，冠切云之崔嵬［4］。被明月兮佩宝璐［5］。世溷浊而莫余知兮［6］，吾方高驰而不顾［7］。驾青虬兮骖白螭［8］，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9］。登昆仑兮食玉英［10］。吾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1］，旦余将济乎江湘［12］。
【注释】
［1］奇服：特别美好且与众不同的服饰，象征品行高洁。即指长剑、高冠等。［2］既老：已经老了。衰：减弱。［3］长铗：长剑。陆离：形容长，光彩绚丽。［4］切云：当时高冠名。崔嵬：高耸的样子。［5］被：通“披”，披挂。明月：夜光珠，宝珠名。璐：玉名，美玉。［6］溷浊：指世道昏乱、污浊。莫余知：即“莫知余”，没有人了解我。［7］高驰：指向神界快速飞驰。［8］驾：与“骖”同义，驾车的意思。这里指驾车登天，以青虬为马，以白螭为骖。青虬：有角的龙。白螭：无角的龙。
［9］重华：舜的号。瑶：美玉。圃：园圃。“瑶圃”，指神界种美树的园圃。［10］昆仑：相传神话中神山，以产玉著名，在神话中称天帝的园圃。玉英；玉花。［11］南夷：指楚国。根据上文“世溷浊而莫余知”推想，“南夷”也指楚人，因而造成双关，借以斥楚国当政小人。［12］旦：明日。
乘鄂渚而反顾兮［1］，欸秋冬之绪风［2］。步余马兮山皋［3］，邸余车兮方林［4］。乘舲船余上沅兮［5］，齐吴榜而击汰［6］。船容与而不进兮［7］，淹回水而凝滞［8］。朝发枉渚兮［9］，夕宿辰阳［10］。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注释】
［1］乘：登。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反顾：回头看。反映出诗人对故都的眷恋心情。［2］欸：叹息。绪风：余风。指冬末初春的寒风。［3］步余马：指解开驾车的绳子，让马散行。山皋：江边。［4］邸：止，停留。
“邸余车”，指放下车驾不用。方林：大森林。［5］舲船：有窗户的小船。上：指溯流而上航。［6］齐：并举。吴榜：大的船桨。汰：水波。［7］容与：徘徊不进。［8］回水：回流。凝滞：停滞不前。［9］枉渚：地名，在今湖南常德市南。［10］辰阳：地名，故城在今湖南辰溪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