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纲
【原文】
十五颇有馀,日照杏梁初。蛾眉本多嫉,掩鼻特成虚。持此倾城貌,翻为不肖躯。秋风吹海水,寒霜依玉除。月光临户驶,荷花依浪舒。望檐悲双翼,窥沼泣王馀。苔生履处没,草合行人疏。裂纨伤不尽,归骨恨难祛。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
【鉴赏】
班婕妤的不幸身世,不知让多少文人骚客洒过同情之泪了。在众多的咏班婕妤之作中,萧纲这首《怨歌行》,又具有怎样的出众之处呢?这个问题,就让我们边赏看本诗,边寻求答案吧。
诗从班婕妤得宠之时写起。“十五颇有馀,日照杏梁初”,这两句,前者是汉乐府《陌上桑》的成句,诗人借古诗中美女罗敷的妙龄,来形容婕妤的年纪,则婕妤的美貌,也就仿佛可想了。后者中的“杏梁”,语出司马相如《长门赋》:“饰文杏以为梁。”太阳照在文杏做成的屋梁上,君王的恩宠加在婕妤身上,这该是无上荣耀之事吧?然而,《长门赋》中的女主人公陈皇后,不也和后来的婕妤命运相同吗?更何况句末缀一个“初”字,又能说诗人不在暗示那“靡不有初”后面的“鲜克其终”吗?在这里,诗人牢牢把握住诗题中的“怨”字,就是在这全诗绝无仅有的两句光明场景之下,也悄悄伏下了悲怨的暗线。
“蛾眉本多嫉,掩鼻特成虚。”接着,这条暗线便迅速明朗,压倒了原来的乐观和光明。“掩鼻”一典,出自《韩非子》和《战国策·楚策》:魏王送给楚王一位绝色美女,楚王爱妾郑袖恐其得宠而危及自身,便哄骗这位美女说:“大王看不惯你的鼻子。”后,美人见楚王,辄以袖掩鼻,郑袖乘机进谗道:“她讨厌闻大王身上的气味。”美人因而被楚王割去了鼻子。这两句是说,美貌本来就易招嫉恨,无关乎是否掩鼻。特,只。虚,空说,犹言不足为据。“持此倾城貌,翻为不肖躯”。谓班婕妤虽有绝世容貌,却终被赵飞燕姐妹所谗,成了汉成帝眼里的不祥之身,被迫退居长信宫,开始了后半生漫长的冷宫生涯。诗人一再强调婕妤的“娥眉”、“倾城”之美,而后以一“翻”(反而)字作出强烈对比,使人倍感她遭遗弃的不幸和不公,其同情哀悯之意已溢于言表。至此是一层次,交代婕妤由得宠到失宠的经历,以下遂进入了宫怨的正题。
“秋风吹海水,寒霜依玉除。”这二句并不承上直写婕妤的悲怨,而是一笔宕开,写出一种无限凄凉感伤的意绪。“海”是指广阔的水面,这里当指宫禁内的大湖。
句中秋风吹动“海水”的形象,使人有凉意阵阵、愁恨无涯、无计解脱的惆怅感。下句中,秋天的寒霜紧紧依贴在冰凉的宫殿白玉台阶上,这个景象,既暗示了婕妤往后的生涯,将被凄凉紧紧拥抱,又点出了她凛若严霜的节操,依然坚定如白玉之不可玷疵。而如此德貌兼具的佳人,却被冷落在秋风之中、抛弃在“海”的边岸,这又怎能不引人无限感慨呢?
“月光临户驶,荷花依浪舒。”夜晚,月光照到门上,又匆匆地驶去了。白天,举目只见满池荷花,在波浪中无可奈何地散开了。舒,本谓舒展,这里指原先密密地布满水面的荷花被浪打得彼此距离拉开了。月光临户,不与日照杏梁一般地是君恩降临么?可它竟又去了;荷花依浪,不正是婕妤当初对君王依托终身的痴想么?可不知这浪忽然变了脾性,把她推开了!触景伤情,已极难堪,更何况日日夜夜,入目的都是心酸景象,叫婕妤如何不凄然欲绝!
“望檐悲双翼,窥沼泣王馀。”两句化用陆机《拟古》诗“偏栖常只翼”和《吴都赋》“双则比目,片则王馀”之句。比目,即比目鱼。王馀,相传越王食鱼未尽,弃其馀半,这剩馀部分,于是称作“王馀”。这二句,仍是写班婕妤触景生情,她见檐间双燕,便为自己的孤栖单宿而生悲;见池中游鱼,则想到自己如“王馀”般被遗弃而泣下。
“苔生履处没,草合行人疏。”语本班婕妤《自悼赋》句“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和“思君兮履綦(綦,指足迹)”。由于门前冷落,行人稀疏,苔藓渐渐爬没了旧日的足迹,野草连成一片,遮蔽了地面。冷宫生涯的漫长凄清,都可以在这苔的无声滋长、草的悄然蔓延中体味了。至此又是一层次,诗人设想了种种哀景,使班婕妤的满腹怨思,都借助景物体现了出来,其因情设景的手法和高超的想象力,确实是可敬可佩的。
经过了上面写景的铺垫,诗的最后四句,诗人终于代婕妤直抒悲怀了。“裂纨”一语,出自婕妤《怨歌行》的“新裂齐纨素”,该诗里她把自己比作刚裁下的洁白纨素,这是读者已熟知的事了。然而,把冰清玉洁之身奉献给君王,换来的却是永久的遗弃,她自要“伤不尽”——哀伤难以穷尽了。然而这一句尚是铺垫,下面“归骨恨难祛”,悲怨之意更深。“归骨”一语,本自班婕妤《自悼赋》句:“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余休,余荫)。”祛,消除。婕妤的原意,是在绝望之中,转而希望以一死获得解脱。而诗人却将她的意思更翻进一层,说她即使埋骨山丘,那遗恨也是永难消除的。这一笔深入骨髓,是本诗的极精彩处,足可使人痛感婕妤不幸的永恒,也使人永远谴责那制造她悲惨命运之人的无情无义。
到此,诗似乎可以结束了,但诗人总觉得意犹未尽。
“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遂于篇末又突起奇笔。后园舆,典出《汉书·外戚传》:“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王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乎?’上善其言而止。”这样一位贤淑而有操行的宫妃,难道不应有好的命运吗?她在冷宫中了结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诗人感慨之余,不禁为她设想:早知有长信宫的冷遇,当初就不该辞避君王的同辇之请。看来,诗人真是太希望婕妤有好运了,他甚至禁不住替长眠的她设想: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本不该太认真了。因为,像这样的人品还得不到幸福,着实教人辛酸!
如此看来,萧纲这首咏班婕妤之作确有过人之处。其摹写婕妤的凄凉处境之细致深婉,足可与其他同题材之作媲美,并且“海水”之句的意境,还略胜他一筹;至于其开首时的乐中伏悲、结尾处的愈转愈悲、别出新意,更是他作所无、并且不能望其项背的。一个“怨”字能铺写到这种地步,确实可称是极尽人力之工了。